君鞅 - 第四十五章 七弦琴师
大落纪年1219年秋,二皇子诱敌成功,四皇子调动左翼埋伏浦前与禁军前后夹击之计胎死腹中,二皇子军烈风骑奇袭浦洲,重挫皇甫慑基。
浦洲这一战,皇甫慑完败,向南急速退兵,与其中军帐大军师以及特种部队千余人失联。而皇甫烈这一边,烈风骑一洗前辱,其中七小队队长之名开始跃入众人视线——牛仔,因为手刃浦洲守城将领而立下战功,被封为“迅雷将军”。
“迅雷将军?”南玉调听完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怎么就不叫快车将军?”
柳生不解地皱了皱眉,他只是将刚获得的消息转达给南玉调,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什么可笑之处。只是南玉调自那日爆炸发生后再未笑过,现在一笑却也尤其难得。
“笑什么?”竺大师端着烛台过来,盘腿坐在南玉调跟前,打开银针卷子问。
火光映照在南玉调的脸庞,这才显出些血色,她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想到些很遥远的东西。对了,还要多久能到三江口?”
“都夜了,明日再赶路……哎?我说——”竺大师仔细查探了南玉调的眼睛,一边将针准确地扎进位里,一边问,“你当真丝毫不担心你的眼睛?”
南玉调耸了一下肩:“不是有你么?”
白毛愣了一下,良久,叹了口气:“你啊——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好的山为何说塌就塌?狗子为何又会跑进去?你的眼睛又为何……”白毛见南玉调的脸又冷了下来,知道她不愿提及此事,干脆也缄口不言了。
却是柳生又问:“大军师当真不用联系殿下?”
南玉调闭上眼:“暂时不用。”
“那吴广义他们呢?”
“我们会在三江口汇合。”
柳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三江口乃三国权争禁地,为何还非要去?”
白毛刚好施完针,也偏头等南玉调的回答。
南玉调沉默了一会,道:“去布最后一道防线,希望……还来得及……至于你们,到了那里,是去是留请自便。”
六子走了过来,递了个暖呼呼的红薯塞到南玉调手里,说:“无论如何,六子都会跟你去。”
南玉调低头抱着红薯,贴在口:“狗子跟着我,命都跟丢了,你还跟?”
“跟。”一个字,隐约有种下注赌命,生死由天的味道。
南玉调嘴角笑容苦涩,摇了摇头:“盲从!”
却听六子肯定道:“是盲从也跟!你盲了我跟!我盲了也跟!如狗子六子这般身份,他死我死还不过是战时常事,每日多少个狗子死去,又有多少个六子死去,有几个人会在意?唯有你,唯有你愿把我等放在心里!你乃堂堂大军师,却亲赴空云城救我们这些没用的俘虏。你不嫌弃吴广义戴罪之身,不要我等行跪拜礼,你是唯一一个要求我等‘万事以命为重’的人。你说你不心疼六子,只是心疼六子的烤红薯,只是谁会相信真有人会为那烤糊的红薯犯险?你说你不在意狗子的死,那又为何深夜梦泣?”六子说着说着,已是泪如泉涌,“大军师——排军布阵六子不懂,谋算设局六子也不懂,只是大军师若心有不快,六子愿一同分担……就如当年伙房共事,你不愿早起,六子给你守着炉火,你不吃的菜,六子替你吃,你冻伤,六子给你熬药膏……六子不及柳大人分毫,却依旧希望留在军师身边……”
“你这是在提醒我,我欠了你许多人情么……”南玉调嘟囔着,剥了红薯皮,咬了一口,缓慢地嚼。正值当月中旬,明月高挂,略略苍白的月光打在南玉调的盲眼,光芒却好似被那眼睛吸了进去,看不到一丝波动。
沉寂,不知是这一夜的情绪,还是这一世的……
这一行人少,又有南玉调催命鬼一样在后面不分昼夜地催,仅六天就进了三江口的地界。
“嗯?到三江口了?”南玉调的脑袋从斗篷里钻出来。
“哟!看得见了?”
“不是……三江口绿化不好,风沙大……呸呸!”正当风,南玉调一开口就吃了一口沙子。
白毛“咯咯”地笑,几人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都很默契地往玄机门方向笔直挺进。
玄机门里最会挡人的自然是邓道中。南玉调看不到,但光听声音就知道那老头现在的脸有多臭。
“哟!柳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有劳老前辈挂念……”
“唷!别,千万别!柳大人这声‘老前辈’邓某可受不起。只是不知道柳大人这次来,是来吃个便饭就走呢还是又要放迷烟劫人呢?”
“我……”
“噗嗤——哈哈哈哈,原来还有人跟我一样记仇呢!老头子!您还健在呐!”
邓道中一愣,循声望去,先是见那说话的少年眉目清秀,神情却倨傲且讥诮:“是你……”
南玉调看不到邓道中的表情,不明白他为何欲言又止。却听身后白毛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着吃顿晚饭。”说着,牵住南玉调手,信步走进玄机门。并不知道,大门口,石化了的邓道中傻愣许久,一脸不可置信。
“那是……是?”
柳生也不明白他的惊诧,试着解释了一下:“那位是大军师的新徒——竺大师。”
邓道中脸“唰”地青了:“你说……竺大师是何人徒弟?”
“大军师……南玉调。”柳生开始有些不确定,一头雾水朝邓道中一抱拳,也进了玄机门。
剩下邓道中一人,张大着可塞下一拳头的嘴,彻底石化的惊恐表情,下巴稀疏的胡须在三江口风沙中凄凉地飘。
“那个白毛啊……”
“嗯?”
“门主阁外边有个阵,你会走就走,不会就找人帮忙。绕错了,今晚咱就得露宿了。”
白毛笑了笑,问:“你来过?”
南玉调点点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那你可懂破那阵法?”
南玉调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钻狗洞进去也挺方便的。”
白毛的步子滞了一下:“所以……你便是自狗洞而入?”
“嘛~钻也是钻过一两次的,后来都是柳逸云带着我。我老记不住那些七歪八拐的路,有一次困在了假山群里,怎么都出不去,等到大半夜,还是他找着我的。”
“你很喜欢他?”
“喜欢?”南玉调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喜欢他,喜欢捉弄他,他脾气好,动不动就脸红,可好欺负了。”
白毛呵呵直笑,笑声震动膛,传达到了南玉调的神经末梢。突然之间,觉得他的笑跟无游很像,南玉调猛地甩开白毛的手,停下了脚步。
“嗯?”
南玉调的眉心紧巴巴皱着,良久才展开,索着重新牵起白毛的手:“没事。错觉。”
“丫头,你身上有太多未解之谜,有时并非好事。”
南玉调低着头,语气凉薄:“你不也是。谁又不是呢?”
正当此时,静谧之中隐隐传来琴音,广阔悠扬,尽是天高海阔、风淡云轻的意境。
步子不自觉就停了下来,南玉调僵硬的嘴角微微扬高。白毛也停下来,看小小少女唇边浅笑,便道:“他的琴音清丽脱俗,高雅出尘。”
南玉调摇摇头:“我只是喜欢他弹琴的心,纯粹无瑕。”
白毛愣了一下,循声远望:“说到纯粹无瑕,呵呵,你只是未曾听过‘他’的弹奏。”
“他?谁?”
“大军师,竺大师!请稍等——”柳生点步而来,似乎是不小心踩到什么机关,发出些奇怪的声音。
“当心!”却是柳逸云抱着七弦琴从天幕里飘然而来,堪堪扶住了柳生。
“柳门主?”南玉调扭过头去。
柳逸云放下琴,目光里有一瞬疑惑:“正是在下。你是……玉调?”
南玉调偏头笑了笑,学着他的语气:“正是在下。逸云大哥别来无恙?还记得玉调呢……”
话没说完,却又听柳逸云急急上前,二话不说“啪”地跪下:“罗蒙山不才子弟柳逸云叩见掌门师父!”
南玉调一愣,师父?柳逸云的师父……罗蒙山……广仑上仙!
白毛懒懒道:“起来吧。哎——就你这孩子死脑筋,动不动就用跪的。”
“白毛……”南玉调死死揪紧白毛的袖子,“你就是广仑上仙?!”
“对呀!”
对呀?对呀!对你个死人头!
“那界门是不是真的可以穿越?”南玉调劈头就问。
白毛难得地皱起了眉头,朝柳逸云使了个眼色,柳逸云为难地转向柳生:“生……”
柳生心领神会,朝柳逸云抱了抱拳:“柳生先行告退。”转头又对白毛道,“大军师的安危就托付给竺大师了。”
日头偏西,烧得天色如火。
“所以,是真的了?那所谓的界门当真存在,穿越时空确实可行?”
白毛银发像染了淡淡金色,流泻出彩光,不辨年岁的眉目间一洗凡尘之气:“界门开,两界乱。存在又如何?虚无又如何?”
“如何?我无故穿越,我才要问个为何!”
白毛一愣,盯着南玉调寻思半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十二年前界门从彼界打开过一次,那穿界重生之人,竟然就是你!”
“不!不只是我。”
“什么?”
“还有一人,也与我一同穿越了。”
“不可能!界门开一次只能送一人进出。若是两人同行,契约之外者必然形神俱灭!”
南玉调一字一句道:“我确定,他活着穿过来了!而且你说的契约,我没听过。”
白毛眉头皱得更紧:“怎会如此?”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总之,让我莫名其妙过来了,就请你负责任地送我们回去。”
“同行者是?”
南玉调抿了下嘴唇:“还没找到……”
“那就更不可能为你开界门了。穿越二人,必然只有一位契约者,而界门只为契约者开。另外,既然彼界渡送契约者来此界,两界已持衡,界门不得开。再者,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反复穿界的先例。你已重生,依我看,你还是安生于此罢。”
“白毛……我不管你是人是神,也管不着什么界门规矩,我再说一遍:我要带我的人回去!否则……对了,无游其实也是你的弟子吧?他做的事,我也做得到!如果说他灭世是为了创世,那么我可以做到真正的毁灭!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没有你们那份依恋。”
寒风骤起,侵入骨髓。
“丫头……”
“白毛,无游是你的弟子,你却阻止不了他,你也好,皇甫慑也好,从一开始就设下这么个套,要利用我去对付无游。但是,你们别忘了,我可以站在你们这边,也同样可以站在他那边。我们都别把对方当傻子了。”
白毛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若一心再穿界门,就请做好形神俱灭的准备吧。”白毛从袖中取出一本折角的旧本子,递给南玉调,“找到你的同行者,便来罗蒙山找我吧。”
南玉调了糙的书皮:“好。”
“你的眼睛逸云会继续替你治下去。我们看来缘分已尽……就此别过了。”
南玉调薄肩微怔,良久才轻声回应:“……好。”
日西沉,夜色寒凉,衣袂染云霞。
良久,柳逸云才犹豫地问:“你方才说的可是真话?”
“哪一句?”
“对此生,你无所依恋?”
南玉调只是笑,随意摆开步子。
柳逸云见她直直往石柱上走去,终是不忍心,跑过去拉住她:“哎——这边。”
南玉调还是笑:“你果然好欺负。”
柳逸云白得有些病态的脸腾出红晕。他牵着南玉调,微微低头,瞧见她嘴角软软的笑意,以及黑蝴蝶一般微微颤抖的睫毛,低声问:“方才,师父叫你‘丫头’?你……是女子?”
南玉调抬起头:“不像?”
柳逸云摇摇头:“难以置信。”
“哦?”
“真不知你来自怎样的世界,竟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一个怎样的世界么?”南玉调顿了一下,“大概就是个充满欺骗,却又引诱着你去一遍遍相信一遍遍上当的世界吧?当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骗局,这里应该也不例外。”
柳逸云愣了一下,难过地看着南玉调:“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回去呢?”
“是啊,为什么要回去呢?嗯……大概是,无论多烂,那里还有我爱的人吧。”南玉调这样说,偏头朝柳逸云笑了笑。
高瘦的青年沉默了一会,问:“这里,没有么?”
南玉调没有回答,只是握着柳逸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忽闻七弦琴鸣奏,不同柳逸云的宁静雅致,而是重捻急拨,磅礴浩荡,犹如万马奔腾,雷鸣电闪。
“谁在弹?”南玉调问。
柳逸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良久才答:“生。”
“柳生?”南玉调一愣,驻足不前,侧耳倾听,“白毛说的‘他’就是他么?可惜,他还是比不上你。他心不定。”
“不……他的七弦琴洒脱无缰,随心至,琴技更在逸云之上。只是……我柳家世袭北巘武官,逸云自入选罗蒙,原本我的担子便全落在生一人身上。他本生狂傲,却为家族步入官场,磨了子,也荒废了至爱七弦……是逸云误了他啊……”
“是么?他竟是个情中人么?”
偏头细听,只觉那琴音越发凌厉,有如刀光剑影断崖比命。但剑气虽盛,却剑势弛缓……乱!他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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