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九章 燎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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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落纪年1217年,自年初开始,北巘国就一直不平静。先是东南部几大盐商莫明其妙被杀人截货,直接导致整个北巘国食盐供应紧张。紧接着连带走西贡方向的运粮车队也逐迅速少了。焰城内物价在短时间内涨到另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是一夜间,连支撑北巘国最主要收入的兵器,其铸造所要用到的原材料也几近断缺。

    北巘链条式脆弱的经济顷刻便如阿米诺骨牌倒塌一般一蹶不振。再加上北巘国国王再度病危,数皇子为王位明争暗斗,朝政和民间几乎同时陷入危机。

    如此祸不单行,若不是有人心策划,很难想象它们会有这般默契。且不说北巘王王命将尽回天乏术,单西贡粮队拒绝北上就可知事情的严重了。皇甫慑隐隐察觉其中猫腻,却因卷入王位纷争而无暇抽身。终于,北巘国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内战在北巘王驾崩之后迅速爆发。而北巘王在咽气之前竟宣布将王位传给谁都没想到的七皇子,年幼软弱的皇甫彦正式成为北巘国的第一继承人——北巘王子!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谁能阻止这场兄弟残杀,分别以二皇子、三皇子以及五皇子为首的势力集团立刻向最无依无靠的皇甫彦展开了追捕屠杀。

    所以当门被撞开的时候,皇甫彦想都没想,立刻向偏跑去。

    平静的典藏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看不见争夺,亦没有杀戮,竺自恢立在沉重高大的黑木书架前,信手翻阅着厚厚的典籍,一派惬意无忧的模样。吓坏了的皇甫彦一见到这样的竺自恢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一头扑了过去,揪着竺自恢的衣衫:“先生……先生救救彦儿……”

    竺自恢微微垂下眼睑,一手轻轻拍了拍皇甫彦的脑勺:“真君子,应临危不惧。彦儿都忘了么?”

    皇甫彦赶紧抬起头,用力擦了擦眼睛,湿漉漉的眼睛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恐惧,他哽咽了几下,才道:“先生,父皇死了,皇兄们要彦儿的命……先生,他们会杀了彦儿么?”没说几句,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竺自恢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去皇甫彦脸上的泪,一字一句问道:“彦儿想做北巘的王吗?”

    皇甫彦怔住了,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先生有些陌生,但又说不出哪里陌生,他想了想,问:“做了王,可以不死吗?”

    竺自恢点点头:“但是,王是孤独的。想要活下来,你的兄弟们都得牺牲。你愿意吗?”

    皇甫彦定定地站着,先生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说一命抵一命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是一瞬之间,突然发觉得眼前那人眉心的痣似乎过于鲜艳欲滴。

    正在这时,第一支夺权军队闯了进来,年少气盛的五皇子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本是最善骑最爱干净的皇子,也不知如今为何,衣衫上都沾满了鲜血,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皇甫彦,满身暴戾之气。

    皇甫彦不自觉地往竺自恢身后靠,浑身都在抖:“先生……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我不想死!”

    竺自恢偏头瞥了皇甫彦一眼,唇间仿佛吐出死神之息:“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四个字,轻柔的语调,却不知为何让皇甫彦顿时浑身冰冷,有如坠入千年寒潭。只觉先生甚是温柔地拔去自己头上的翡翠发簪,然后一片如云般轻盈的衣袖在眼前一卷,和飘散的发丝一起遮挡了视线,再看清的时候五皇子已倒在了众人中,口处赫然着自己的翡翠发簪,发簪得很深,几乎没顶。五皇子惊恐地瞪着皇甫彦,口里汩汩地冒着血,不能言语。

    “瞧,彦儿,他这便再也不能威胁到你了。”

    皇甫彦缓缓地转过头,不可致信地盯着仍然看似温文尔雅的先生,突觉身如电击,不可动弹。

    “放开彦儿!”

    一支银箭随声而至,毫无保留直指竺自恢的后颈,竺自恢只是不动声色将头偏了偏,便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几乎致命的一击。他连头也不回,甚至慢条斯理的将手进袖口,口气戏谑:“四殿下这是要在下的命呢,还是彦儿的?”

    皇甫彦一听这话马上警惕起来,不自觉地向竺自恢靠了靠。

    皇甫慑一身银甲裹身,一杆利落的红缨钨钢枪在他手里霍霍生威,更衬得他英姿非凡,“彦儿,千万莫要相信这贼人的话!四哥当力铲奸贼,全力护你登基!”

    皇甫彦半信半疑,他不确定地望向竺自恢,小心翼翼试探般唤了声“先生”。

    竺自恢一怔,但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语气淡定:“这偌大的北巘皇里恐怕就只有四殿下是说着真话的了。”说完,他又望向皇甫慑,“北巘已然命数即尽,你又何必再做垂死挣扎?二皇子兵权在握,你们再内斗下去,北巘必成废墟!不如就此归了我朝,待他日再现大落盛世?”

    “哼,休想!若非你从中挑拨,我北巘怎会落得如此惨状?”皇甫慑不卑不亢。

    竺自恢习惯地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也不否认,叹了口气,“所以说,你如何斗得过我?只是苦了北巘千万百姓罢了……”

    “休得狂妄!”皇甫慑手中钢枪一转,枪头红缨翻转,向着竺自恢正面逼去。

    这一枪来势凶猛,竺自恢迅速一个侧身让开枪势,也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只见广袖一舒一收,便搅断数红缨,小腿在枪身上欺身一压再顺着金属的弹力一放,皇甫慑便再也握不住枪,锐钨钢震得脱手而出,弹开很远。

    皇甫慑紧蹙双眉,足下一沉,只身上前,一个直拳就往竺自恢脸上招呼过去,却不料只是狐假虎威轻轻一扫,折身放低重心,一个扫堂腿攻击竺自恢下盘。竺自恢好似早已料到皇甫慑的计谋,稍稍挑起眉梢,一掌接下皇甫慑的拳,脚下生风般旋开之时,另一只手肘猛然击中皇甫慑的口。

    肋骨清脆的碎裂声刺激着听觉,皇甫彦只觉得脑子一空,皇甫慑一口热乎乎的鲜血便喷溅到了他脸上,针扎一般,火辣辣的疼。他缓缓转动脑袋,望着依然一尘不染眉目温和的先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身体开始发抖,没有办法停下来。

    竺自恢走近皇甫彦,“彦儿,”他伸手像平时那样拍拍这个未曾长大的小男子汉,可皇甫彦却满面泪痕地躲开了,看得出皇甫彦的害怕还有一些复杂的情绪,竺自恢收回最后一点情谊,一字一句道,“你还可以做出选择,做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或者,让北巘和你们一起灭亡。”

    “为什么……为什么,先生?彦儿不明白……”皇甫彦哽咽着,他一步步退到皇甫慑身边,他看了看虚弱的皇甫慑,又看看愈发陌生的竺自恢,不知所措。这时,皇甫慑沾着血的大手一把握住他冰冷的发着抖的手,皇甫彦愣了一下,看到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厉四哥以及他眼里坚定的鼓励。皇甫彦心里一揪,过了一会,他好像突然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握紧了拳头,“先生不能一直陪着彦儿的是吧?那么,先生,彦儿和你道别了,先生教给彦儿的一切,彦儿都会铭记于心!”

    竺自恢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这个跟在自己身边近十年之久的小王子,忽然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仍然如同一湖碧波,温柔得让人想哭,他说:“好,彦儿总算是长大了。”说完,转身,信步踏出典藏,没有丁点的迟疑,也没有一丝回头的打算。皇甫彦的眼里,他的背影依旧飘逸出尘,但那样的飘逸出尘背后,也同样贴上了仇人的标签。

    信任一个人,然后成为自己憎恨的对象,告别自己心中的美好。这一年,十三岁,刚刚成为北巘皇子的皇甫彦,一瞬间,读懂了成长。

    而战争也终于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到北巘国的每一个角落,由于粮食的匮乏,越来越多的山贼土匪开始袭击人群较为密集的村落。连偏僻荒凉的牛家村也不能幸免。

    私塾坐落的高山的山腰上,南玉调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私塾后院的残垣断壁上,望着山下的村庄逐渐少了炊烟,少了耕牛,少了田间地头嘻嘻哈哈的小孩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排骨一家已经搬走了;牛芦花的父亲进山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母亲终日游荡在村口疯疯癫癫的;牛大和十七嫂前些天已经开始收拾家当,约着这些天也该离开牛家村了;而牛仔爹,那年中秋之后就再也没有怎么联系过了……终于要结束了么?这样的平静,终于也要结束了么?

    私塾沙哑的钟声缓缓传来,南玉调突然有些不明白私塾先生奇怪的坚持了。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还是一步一步走回私塾。

    如今的私塾过于安静,过于空荡寂寥,偌大的课堂里,只有牛仔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他八岁才进私塾,是一个不够聪明但绝对勤奋的学生。

    夫子在前面摇头晃脑地讲着修身之道。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里回响,像院子里那口沙哑的旧钟在日益沉寂的牛家村里一句一句一声一声无助地诉说。

    战争,只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的宏大场面,南玉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她看着一本正经的夫子和牛仔,无奈地耸耸肩,从后门走进教室,静静地坐到牛仔斜后面的位置。

    “坐到前面来!”夫子拿戒尺敲敲第一排的案几。

    南玉调不满地撅撅嘴,但还是慢条斯理地挪了过去。

    这节课似乎特别长,夫子嘴唇一张一合,单调的音节,枯燥的说教,眼皮灌铅,南玉调习惯地钓起鱼来。似乎坐着睡不甚舒服,她干脆直接拢了拢身体趴在案几上毫无愧意地睡起来,口水濡湿了尚未翻开的书本封面。

    夫子的老眼死死瞪住这搞不清楚状况的东西,气得握着书卷的手青筋暴起。牛仔一个人对着这副模样的夫子,猛地吞下一口口水,伸脚踢了踢南玉调的凳子。南玉调扭了扭屁股,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得惊天动地。

    夫子实在气得不行,一甩袖子,竟愤然出门。牛仔不敢耽搁,立刻跟了上去。

    南玉调听到牛仔大喊了声“夫子”后,耳边终于清静了,她眨了眨有些湿的眼睛,这才沉沉睡下去。她知道这是夫子的最后一节课,但她从来不喜欢说再见,所以干脆睡过这个重要的环节。

    吊在西边地平线上的半个红日,光线穿过有些残破的窗棂,在南玉调蜷起来的小小脊背上笼上了一层血色的光芒,周围很安静,她睡得很熟,她不知道,一场戮杀染红了这个夕阳,大火一直从村口蔓延到村尾。

    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半个月亮露了脸,私塾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南玉调揉揉惺忪的睡眼,瞧见瘦骨如柴的夫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赶紧上前扶住夫子,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夫子气喘吁吁推搡着南玉调:“快!快!快走……山贼……山贼烧村子了……”

    一瞬间,南玉调突觉天旋地转,她猛地越过夫子跑出私塾,望着山下耀眼的火光,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夫子!”牛仔惊叫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南玉调这才回过神来,她看见牛仔死命拉扯着抱着书卷不肯放的夫子,“夫子,别要了,快逃命吧!”

    “放开!死小子!你知道什么?我是个读书人,这些就是我的命!”夫子拨开牛仔,手脚颤抖地将书一本本从书架上搬下来。

    “夫子!不能再耽搁了……”

    “走开!”

    南玉调点了点牛仔的背后,做了个“滚开”的手势,然后一步步走到先生面前,她忽略掉牛仔求助的目光,只呆呆地看着昏暗光线之下先生残破的身影,脑子有些空白。但她毕竟是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商界巨贾,任何时候都能找到最有利的选项,她很快便回过神来,转身将窗台上的灯台取了下来,顺手一泼,灯油立刻沾满了一大片书纸,星火燎原,火舌顺着灯油流过的痕迹迅速舔舐了书册。

    老秀才还没注意到,而牛仔早就吓呆了,他不知道该制止还是支持,瞪着孩童懵懂的眼睛,不敢言语。

    火烧得很快,灼热的温度让老秀才猛地反应过来,但火海连天,大叠大叠的书在眨眼间化成灰烬。

    “你在做什么?!”先生布满血丝的眼睛鼓瞪着南玉调大吼道,这个他最爱的弟子,虽然向来调皮,但从未像今天这般让他生气甚至是怨恨过,似乎中一口积聚了多年怨气就要化为可怕的力量从他那书生特有的单薄身躯里迸发出来。

    而南玉调仿佛天生无法感知他人冲天的怒气,泼完最后一滴油,冷冷地朝牛仔扬了扬下巴:“还不走?准备把自个儿烤熟么?”说完又朝教书先生道,“夫子饱读诗书几十载却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般简单的道理都未曾悟透,瞪我有何用?”

    老秀才猛然一愣,浑浊的眼睛闪了一下,但又马上冷下脸来,颤抖地指着那些书:“混账!书乃先人智慧之髓,岂可就此付之一炬?”

    “哼,”南玉调冷哼一声,“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死人是用不着读书的,但是只要人活在世上就一定可以胜于前人,写出更加好的书。夫子用不着废话,再不走,怕是要给这些书陪葬了。”说完,一把拖过一旁傻站着的牛仔冲出烧着的私塾。

    山下的火势似乎又扩大了好些,南玉调回头看着浓烟滚滚的私塾,黑烟像魔鬼的大口遮掩了一切。牛仔紧张兮兮地抓着南玉调的胳膊,手心湿了一片,牛家村里最勇猛的男孩子,未来威震八方的大将军此时的声音却是抖的:“怎么办……怎么办……夫子还在里边……牛男……我们,我们杀了夫子么?”南玉调不说话,紧紧地抿着嘴唇,她眼里的深邃是牛仔尚未能读懂的缄默。

    时间像被无限拉伸着,连瞬间都变成了永恒。不知过了多久,这两个刚满十岁的小孩,立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一步也未曾移开。

    “咳咳……”浓烟深处,有深色的物体跌跌撞撞地向外面移动,那布满岁月痕迹的皱纹里填着烟灰,仿佛生生刻在脸上抽象的文,书写着劫后余生的新生活力。

    “夫子——”牛仔忍不住“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有那么一刻,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但南玉调倔强地拿袖子擦了擦眼睛,露出冷漠的表情。满面焦黑的教书先生定定地站在她面前,良久,才用熏得沙哑的声音生硬地说:“赶紧走。”说完,一手扯过牛仔,一手拉上南玉调提步就要往山下赶。

    “等等!”南玉调紧了紧教书先生的手,“不能再去村子了,至少现在不能去。私塾着火,给了山贼一个错觉,他们会以为已经洗劫过这里了,所以暂时这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有更多的时间逃跑。”

    教书先生猛地愣住了,原来这孩子火烧私塾并不只是为了逼自己离开,竟然还做出了这样的计算!他一直以为南玉调只是文采出众,却未曾想到她竟还有如此心机,这对于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但这时,牛仔却挣开了先生的手。

    “牛仔!你去哪里?”

    “我,我……”牛仔的身影镶嵌在身后灿烂火光的背景里,“我要回去找芦花,找爹娘……”

    “站住!就算你回去,也救不了任何人!”南玉调的话在此时显得尤为绝情冷漠。

    牛仔似乎是怔了一下,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新长出的大门牙死死咬着嘴唇,忽然,什么话也没说转头猛地冲下山去。

    “牛仔——”夫子苍老的声音划破冲天的火光。

    南玉调静静地站在旁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只有她自己知道,左口的地方在疯狂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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