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后 - 第十一章
夏末的夜晚,凉风习习,黎子何侧坐在长廊边,日落月升,繁星满布,若说前几日是因为缠绕不休的噩梦而无法入眠,今夜呢?只是担心沈银银么?
自打进了皇,埋藏心底数年的各种情绪挤压涌动,翻腾欲出,每每极力压制才使得自己保持平静,只是恶劣的心绪到了夜里便开始逆袭,要么完全无法入睡,要么累到极致睡不过半个时辰便在梦中惊醒,呼吸着与从前相似的空气,看着六年来不曾变幻的景致,想到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夜夜笙歌,安然入眠,心底如有一把大火在焚烧,惶然,疼痛,还有……从未削减的恨意……
黎子何突地站起身,回到小屋,吹灭烛火,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要多想,时日还早,只是进几日而已,时机未到不可冲动!奈何辗转反侧,脑中还是一片清明。
窗外蓦地飘来一阵悠扬箫声,清越空灵,极其普通的调子,却仿佛沾上院落里繁花的香气,断断续续低回盘旋,随着微微流动的空气,幽幽钻入心底,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在吹xiao者的指间起起落落,剥去流年,消淡了爱恨,黎子何闭上眼,神思融入箫声中渐渐远去,心湖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消失了几日的冯宗英居然主动来找黎子何,黎子何刚刚收拾好准备去太医院书库找些书来看,冯宗英不在,也没人使唤她,打开门便见他站在自己门前。
“嗯哼。”冯宗英好似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睨了黎子何一眼,含了些不满,嘟哝道:“日后,我教你写字。”
黎子何怔了怔,立刻明白过来,心弦一动,这么些年,始终记得自己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了,毫不犹豫地点头。
冯宗英掩饰地瞪了她一眼,背着两手走了。
黎子何眸中噙上笑意,慢步跟在他身后,你不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便够了。
“跟着我也没什么事可干,日后李御医若出诊,你跟着便是。”冯宗英走在前头,漫不经心地说道。
“子何明白。”黎子何颔首,听到这句话,心里松了口气,往日冯宗英每日替帝后诊平安脉,连帝后的补药都是由他经手,本以为马上便有机会再见云晋言,可冯宗英这么说,便代表不会带自己过去了,还没清中状况的前提下,还是不见为好。
冯宗英见她这么老实听话的模样,满意点点头,道:“你去找李御医吧,我回去睡觉了。”
黎子何忍住笑容,点头称是。
本已跟着冯宗英到了前厅,冯宗英一走,其他药童便纷纷看了过来,交头接耳,有几人干脆吆喝道:“哟,子何兄,马屁拍完了?”
黎子何只当没听见,往后厢走。
“子何兄,我喜欢你!”身后一个阳怪气的声音喊道,瞬时大厅一片哄笑声。
黎子何顿住脚,回头冷笑道:“莫要忘了,嘴巴是用来吃饭的!”
众人顿时噤声,不止因为冯宗英说过这句话,还因为黎子何此时脸上的表情,尽管与平日一样面无表情,却有一种难言的魄力,无形给人施压一般,让人不敢反驳。
直到黎子何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医童们的议论声才重新响起。
“切,不就仗着得到冯院史青睐吗,才入院的时候冯院史还和他对不上眼呢,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才几日时间便把马匹拍得响亮亮的。”
“哎,人家法子多着呢,就凭沈医师的名头,院里的御医便不敢怠慢。”
“沈墨?传闻他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还敢拒绝朝廷恩赐的院史一职,竟会教出这样阿谀奉承势力无理的徒弟,你说那沈墨是什么人?”
“神人呗,我明年就满十八了,也没见医术那么厉害。”
“废话!你要能像他那么厉害,我早成医仙了。”
……
太医院的前厅两侧各有四间房,供御医探讨医术,平日休息用,其中一间专门用来放各种医书。虽说在云潋山的三年,黎子何已经看过不少,可太医院的医书更细更全,黎子何思酌着自己拿脉经验不够,总要多看些书,从其他方面来弥补。
“哎?黎子何。”
李御医刚好出房门,见黎子何打算入书房,连忙叫住,昨日冯宗英与他合计了一番,日后他出诊,便带上黎子何,虽然不知院史大人为何突然之间对黎子何改观,可他本就想收黎子何,冯宗英既然那么说,他当然欣然应允。
黎子何弯腰颔首以示敬,道:“李御医找我有事?”
“院史大人可有跟你说过,日后我出诊你便跟着?”
“今早跟我说过了。”
“哦,那正好,你现在跟我走一趟。”李御医侧过身子,露出背后的医药箱,说话间拿手拍了拍。
黎子何点头,随李御医出了太医院。
李御医快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黎子何,见她低着头紧跟身后,满意点点头,为人内敛,勤奋少语,隐忍识礼,适合在这皇中生存。
“姚妃娘娘那日你见过了,格你也能猜到几分,等会去了桃夭殿,凡事小心些。”想到第一日进发生的事,李御医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叮嘱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沉声回答,这才知道原来是要去给姚妃看诊,难怪从太医院出来便一直走向红鸾殿的方向,莫不是红鸾变桃夭?
不需片刻,目的地已到,黎子何冷眼看着眼前的殿,同样的砖瓦同样的门楣,只是主人不同,名字便也不同,呵,这替代,还真是彻底,红鸾红鸾,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鸾非凤。
“臣李乾参见姚妃娘娘。”
“奴才黎子何参见姚妃娘娘。”
经太监通报,两人一同入殿,在外间屏风前跪下。
姚妃斜躺在榻上,粉红帷幔由上而下铺满整个床榻,光滑的丝被随意搭在身上,懒声道:“进来吧。”
话落音,旁边的女便将帷幔放下,黎子何入内只看得到姚妃伸出的一截白嫩手臂和帷幔后模糊的影子。
李御医示意黎子何拿着药箱,自己上前,坐在女备好的凳子上,由女牵出丝线,由线辨脉。黎子何站在一边,见他眉头紧了又松,送了又紧,半晌放开丝线,却是从凳子上站起来跪在地上,自己也连忙跟着跪下。
“恭喜娘娘,娘娘喜脉……”
“你说什么?”
未等李御医话说完,姚妃从榻上坐起身,猛地拉开帷幔,露出略有惊讶的脸和身上的大红缎裙。
李御医重复道:“恭喜娘娘,娘娘身怀龙种,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你确定?”姚妃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挑眉问道。
李御医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连连称是,姚妃轻轻扫了他一眼,看到跪在后面的黎子何,指着她道:“你!过来替本再拿一次脉。”
“奴才遵命。”黎子何沉着起身,犹豫地看了看姚妃的胳膊,再看了看被她甩开的丝线,最后看向李御医。
李御医触到他的目光,忙道:“娘娘,这于礼不合……”
“本喜欢如何便如何,是你们这些奴才管得着的!”说话间,姚妃执起床榻上的木枕,毫不犹豫砸在李御医脑袋上,只听见“嘣”的一声响,李御医不敢躲,稳稳跪在原地低头受住。
黎子何不欲争辩,姚妃不怕,她还怕什么?上前扣住姚妃的手腕,拿准脉门辨脉,滑脉,如盘走珠,再加上太医院嫔妃月事记录,黎子何敛拢双眉,垂眸跪地道:“娘娘的确为喜脉。”
“哈哈,哈哈……很好,赏!全部打赏!”姚妃突地大笑起来,双眼闪亮,极兴奋地看着众人。
黎子何垂首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姚儿?不是,是她被这吃人的后逼得面目全非,还是自己从未看清过她?
“悦儿,去把皇上叫来,本要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姚妃突地安静下来,沉声道。
一名女屈膝领命,急步退下。
“你们可以走了。”
姚妃一挥手,李御医连忙起身,朝黎子何使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出了桃夭殿,黎子何垂首轻笑,喜脉,自己曾经盼了两年,终是得了一胎,百般小心万般呵护,却是一碗汤药送入黄泉,云晋言,你何其忍心?
垂首间,黎子何只看得到李御医的脚步,保持速度地跟上便是,却见他突地停下来,人立马矮了一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耳边传来李御医的高喝声,明明很近,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到黎子何耳里,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前方刺眼阳光下一片明黄,龙辇缓缓驶近,恍然如梦,许是被阳光扎得疼痛,黎子何眨眨双眼缓解干涩,低下头,弯下一只膝盖,随之跪下另一只,跟着李御医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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