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倾三世 - 第七十七章 弃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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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的狂风骤雨,似要将这个藏污纳垢的世界洗刷干净,又似乎是,要借了这癫痫似的风雨,掩饰住更加莫测的黑暗内幕,所谓困兽犹斗。

    “太子。”初一十五托盏跪在屏风一侧,低眉顺眼道:“主子正在沐浴更衣。”廊外雨声如潮,天色昏暗如晦,庭院里的紫藤架下,影影绰绰一大片执剑的人影,在风吹雨打中挺立如戟,那是皇太子殿下忠实的随从。

    楚湮默无表情地褪掉湿漉漉的外套,随手扔到一边,推门而入。初一十五在后面一个劲地咂舌,彼此面面相觑。她二人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皇太子,他很年轻,无论是容色和气质,皆超出她们的想象,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冷硬感觉,冷硬而美。随着他反手关门是那“砰”地一声,她们才如梦初醒。

    室内烟熏袅袅,雾气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幽香,大有销魂蚀骨之感。帷幕如雪,随风轻轻舞动,依稀可见一个俏生生的人影。

    “初一么,替我拿一下衣裳。”他听见那女子一如既往低柔婉转的声音,恍如隔世。随手取过架上衣服,快步走了过去。

    神阑背对着他,毫无知觉地从水中站了起来,瘦削的肩背如玉般晶莹,濡湿的肤色如浸冰雪,不盈一握的腰身泛着令人怜惜的妩媚,蝴蝶骨下带着那个附骨而生的黑暗诅咒,不知从何时起,它存在并使她永不得释怀。

    “啊!”在回眸的瞬间,她猛然见到那擅闯水阁之人,一声惊叫,迅速将自己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匹练般的黑发在身后轻轻浮动,殷红的花瓣围拢了过来,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人的视线。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雪砌一般的脸孔上,分明交织着惊喜与惊骇的神色,看上去颇为有趣。

    楚湮瞄了瞄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竟是如此令人沉醉,他不禁哑然。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出去呀!”她脸上泛起了可爱的桃红,有些恼怒地拍打着水。

    他嘴角一勾,眼中顿时多了抹玩味,有如登徒浪子一般坏坏地取笑道:“怕什么,你身上哪块地方我没有看过?”

    “你!”神阑一时大为羞臊,指着对方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来,她最放不下的就是那件事上,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大剌剌地提了出来,让她大吸冷气的同时,几乎想随手掐死他。

    “你还不走,我就淹死我自己!不对,我淹死你儿子!”这小女人较起真来,说着还真的往水底沉去。

    “那可不行。”好在楚湮及时拉住她的手,将她从水里捞出来,展开衣服裹住身子,一把横抱起来,不由分说径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你要干什么?”本能的危机感,使得神阑又气又急,几乎是拳脚并施,怎奈对方躲闪及时,她其实没占到多少便宜,而且还把本就宽松的外袍给挣散了,香肩半裸玉臂斜横,一副风中凌乱之姿,此时正一脸恼恨地瞪着他,清澈的眸子中燃烧着两撮怒火。

    “没那么严重吧?又不是第一次……”他戏谑而笑,将她轻放在榻上,她正浑身僵硬时,却不见他有多余的动作,只不慌不忙地展开衾枕,替她好好地盖了起来。

    “呃……”一阵失落之后,她刚萌生出些许好感,却见他并无要走的意思,挨着她身侧斜躺下来,顿时神经又绷紧了。

    “我就这么可怕?”刚把她揽到怀里,发现她浑身犹在轻颤,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忽然就恼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冷了几分。却见对方闭目敛容,故作一声不吭,不禁有些兴趣寥寥,叹一口气翻了个身,选择了背对她睡。

    室内虽然燃烧着熏炉,却依旧泛着丝丝凉意,随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渗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抬眼一看,见他衣着单薄,几乎透着几许萧瑟的意味,心中不由酸起来,到底心慈手软,戳戳他的脊背把手炉递过去道:“天这么冷,你自己也注意点。喏,这给你吧。”

    心底却在咆哮:我干嘛要给他!我干嘛要给他!!我自己也很冷好不好!!!

    楚湮的脊背明显僵硬了下,没有去接,也没有转身,而是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若走了,你当如何?”她握着手炉的手指默默攥紧了,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若是……我死了呢?又该怎样?”他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仿佛浸染了巨大悲谶的力量,使人闻之满目心伤无法排遣,犹如沸腾而又不漫溢的水,充斥着整个腔。

    “你不会。”她笃定的回答,目光清溶,似乎有着直透心背的力量。

    “这么肯定?”他蓦然轻轻笑了起来,语气中带了丝低迷忧伤,“可是阿阑,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

    “说了你不会!不要胡说八道,自己咒自己。”她不由恼恨起来。

    “这么说,阿阑至少还是关心我的嘛。”

    “……我谁都关心。”

    “可我觉得,你还是最关心我。”

    她被这略带痞气的话语逗得笑了起来,笑得很轻,可是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似乎一如从前,她的笑容只为他恬然绽放,灼灼如雪。

    “你今晚不走了吗?”她忽然问。虽然心里明白,对方很明显就是不走了好不好?“我大哥说好久不见,很想念你喔。”言下之意你还是去神焕那儿吧,甭赖在我这儿了。

    楚湮对她的话实在不敢恭维:“跟那小子混有什么好的,他自己三妻四妾,倒是去哪儿睡都不愁。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神阑咬牙切齿:“你少给我装委屈,自己在国内的时候,还不是照样妻妾成群?你可是比他三妻四妾多了!”

    他叹了口气,直道往事不堪回首,还说自己已经改邪归正了,以后定当不再耽色误国。这位仁兄不知道,他在外面的名声,已经被五大荒六大陆谣传误得很厉害了。

    “阿阑,我困了,明天还要上路呢。”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上……上路?”神阑的心蓦然一沉。

    “回楚啊。”话刚懒洋洋地出口,他猛然醒转,这话实是不该说的,神色不由一窒。

    此言一出,自是尴尬无比,尔后双双默然良久。

    “阿阑,想不想要自由?”他忍不住开口又问。这一句话,是他纳语心底很久的,尽管知道一旦问出口,就极有可能会彻底失去什么。

    “想。”她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给你吧。”

    “……你?!”神阑猛地拥衾坐起,仿佛不敢置信,盯着他死死地看了两眼,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她蓦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你,你居然说要给我自由?楚湮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事到如今,你不觉得自己更像是始乱终弃吗?”她一边揩泪一边笑,所有的怨念化作了悲喜交集的眼泪,止也止不住。

    “过了明天,也许穷其一生,你我都不会再见,也就不用再痛苦了……”他自顾自地喃喃。

    “我让你痛苦了吗?”她幽幽道。

    “不,是我让你痛苦。”

    神阑一窒,只觉心里有把刀在恶狠狠地剜着,为了压抑那股恨意,她的神情越来越冷,瞬间恢复到轻慢如狂的态度:“行啊,那我在此提前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了。我盼着这一天,可是足足盼了有四年啦,好不容易,明天终于熬到了头。我身子不便没法儿给您下跪磕头,还望殿下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你说什么?”他蓦然翻身坐起,看着她那副似笑非笑、毫不在乎的表情,立时怒不可遏,掐住她的双肩痛彻心扉地吼道:“你有胆再说一遍!”

    “甭说一遍……说两遍、说三遍都是这样!我就是盼着这一天!我就是盼着你走、盼着你死!你到现在才知道我蛇蝎心肠吗?!到现在才知道我冷血无情吗?!还早呢,你明天就走了!以后也不用再待见,真是皆大欢喜啊……”她如疯如魔的宣泄随着他一巴掌寂灭了下去,其实他扇得很轻,轻到几乎等于在抚她的脸,充满了心痛和爱怜。可是就是这样轻柔地一扬手,让她在顷刻间彻底安静下来。

    美丽的瞳孔里,所有激烈的神色瞬间扯破,只余下空旷如风筝断了线的疼痛。

    他从遇见她那一刻起,别说动手打她,就连讲她几句重话的时候都是寥寥无几的。所以她彻底蒙了,感到一种深入肺腑的疏离与恐惧感,她坐在榻上,环抱着双膝哭了起来,像个无意间犯了错而又不懂挽回僵局的孩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慌难过。

    “既如此,我走了。”言罢起身,拿起架上外衣。

    “说什么要给我自由,其实是你自己想要自由了吧?”走到几步开外,就听见她在背后幽幽地笑着,期期艾艾,让人大皱其眉,“不过也好,我不在乎呢。我堂堂神迹的公主,还怕没有男人要吗?没了你,我大可以嫁给别的男人。”

    楚湮的背影一滞,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隔着好几扇屏风,只听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姓楚的!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她在后面嘶声大喊,看样子是又哭了起来。

    他已离开,屋子里万籁俱寂,神阑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以被蒙头,哽咽抹泪抓狂良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伤心着伤心着,就快要睡着的时候,脑子里又突然冒出一个莫名熟稔的声音。

    “阿阑?”温柔而怜惜的呼唤,突然带着冰冷潮湿的气息,于近在咫尺的黑暗中响了起来。

    神阑一开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翻了个身,烦躁地继续入睡。

    “阿阑,你醒醒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有人在轻轻推她。

    “你……你怎么又?!”神阑睡眼朦胧,好不容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见是那家伙去而复返,顿时不知吓得还是乐得,差点从床上蹦了起来。

    楚湮正立在床头,一脸笑意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苍白虚弱,却十足好看。他刚才到雨中跑了一趟,浑身都淋得湿漉漉的,手里还摘着一朵高星海棠。这花儿既娇贵又刁蛮,只长在百尺高的半空中,雨夜上梁,当真是不要命了。

    神阑的鼻子一酸,扑起来抱住他道:“我不要你找什么花,只要你留下来就好了!”

    对着他,她还是第一次那么坦率地说出心里话。楚湮微怔之下,随即释怀地一笑,心道果然每个女人都是爱花的,看她这样,分明已经为了一朵花而芳心雷动了,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将高星海棠到她的鬓发间。血色如同蔷薇的花朵,衬在如云的黑发跟雪白的脸颊边,显出一种娇滴滴的明媚。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的,脸上还疼吗?”他忽然记起自己刚才的那个巴掌,在她颊上仔细瞅了瞅,还好没留下什么痕迹。

    “当然疼啦,”大小姐很委屈,一想起这事就两眼泪汪汪,“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你个混球,你是第一个!”

    楚湮讷然,想笑又不敢笑。

    “你的衣服全湿了。”她忽然醒悟过来,掏出手绢有些心疼地替他擦着雨水,“将来好歹也是个一国之君,再也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做这等傻事了,看上去真的很狼狈呢。”

    是的,他今后再也不会为了哪个女人做这等傻事了。

    “阿阑。”声音一哑,已经将她拉到怀里,温暖宽阔的怀抱,紧紧地拥住了她。神阑还在犹豫,挣扎了一小会儿,终于还是伸手抱住了他。

    这个举动,倒是让人出其不意。

    “湮?”仿佛感觉到他此刻的珍惜与莫须有的情意,脸贴在他温暖的膛上,她轻轻道,“我在呢。”

    “嗯。”在她看不见的头顶,他英俊的脸上,此刻满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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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想不到居然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煞尾——

    楚湮熟门熟路地扯掉了某女束腰的红绫,雪白的长袍散了开来,这回神阑可就不乐意了,惊慌失措中到枕间的玉簪子,立时狠戳了他一下,——他当初若是想到自己送的那支碧血簪会成为她的武器,只怕打死他也不会送那破玩意儿的。

    “你真荒唐,”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理衣系带,一边翻了脸似怒还嗔道,“也不看看眼下我是什么光景,出了事我要你的命!”楚湮欲哭无泪,默默拾起地上衣服,默默重又穿上,心里头那个悲愤呀,三天三夜都说不尽。

    正好,有一截红绫被他不小心弄断了,于是拾了来,轻轻系在她纤秀的右腕上,另一端则绑在自己左腕上。那鲜红的绸缎仿佛羁绊彼此的红线,又仿佛浮生折子的最后一句荒谬戏言: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皆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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