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倾三世 - 第六十二章 重逢(一)
凤凰花树下,在冰面上如风滑行的那个夜晚,是如此地让人难忘。
神阑记得后来两个人都累瘫了,于是在岸边并排坐了下去。看着冰面开始慢慢融化,一寸一寸地分崩离析,彻底地向水底塌陷下去,彼此漫无目的地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
摹然之间,从一旁的树上跃下一只白猫,羽樽眼疾手快,逮了个结实。于是拎起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若有所思道:“觉不觉得,这家伙有点面熟?”还拿出了调戏女人的架势对那猫说:“快给爷笑一个。”
那只猫迫于公爵威,扮了一个貌似笑脸实际颇像哭脸的样子,把两人都给逗乐了。
神阑把猫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瞧瞧,忽然恍然大悟道:“这不是跟唐梳桐长得一模一样么?”
——唐疏桐要是知道这一段,铁定会吐血而亡的,那两人居然背地里这么埋汰她。
“喂。”羽樽有点不满那只猫一脸享受的样子蜷在神阑怀里,醋醋地把那家伙一把拎了开去。小白猫顿时对着羽樽其人不满意地张牙舞爪。
“干嘛呀你?还给我!”遭到突然袭击,神阑气汹汹地要抢。
“有本事你来抢啊。”羽樽说着背了过身,挡开她的手,作势就要把猫扔进水里,吓得神阑失声大叫。
笑闹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夺回猫的她,还来不及喘口气,那个顽皮鬼就从她怀里一跃而下,四处溜了会儿,又重新跃上了旁边的树枝,消失不见了。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去。眼前沂水潺潺,无边的夜雾笼罩过来,水面上仿佛拉开了一顶巨大的白色帐幔。
“樽。”她忽然靠过来,在他怀里静静地躺了会儿,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却什么也没说。——是不是早几年遇见,现在就是另一番情境呢?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
“我在想,”她叹了口气,“我会忘记你的,你也把我忘了吧。”
“什么?”羽樽有些好笑的味道。
“不说了。”她想要脱身走开,却被对方环住了腰身,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动半分。
“自己送上门的,岂可就这么便宜了你。”嘴上笑着这么说,眼里分明有浓重的愁绪。好在她没有再挣扎,蜷在他怀里安睡了下去,任由时间在两人的身旁一点一滴地逝去。
望着她安静的睡容,他的心情平静到了极点。只是这平静中,蕴藏着悲伤的暗流。
其实,对他而言,忘不忘记,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指定的地点,终将重逢。因为他知道有关自己的末日,是折损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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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阑离开碧落之时,徽州三郡已经易主。碧落与蟠镇搭壤,其实应该是一个独立的州。一天一夜的车马劳顿,赶至沧镇时,已是晨曦破土刷金之时,以神阑的身子骨儿,挨下来已实属不易。
由于云齐执意要留在碧落,所以随行的不过是离枝、唐疏桐和夏依逢,以及羽樽留下来的一干黑衣铁卫。这阵子夏依逢心大变,不止对神阑体贴入微,连带着对唐疏桐也和颜悦色多了,每天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跟兴奋之中。
“你说那个丑货是不是情窦初开了呀,小雪?”唐梳桐捋着怀里那只小白猫的颈毛,——那个“雪”的名字是神阑随口取的,她当时只道对方在朝思暮想着雪公爵,不好悖意,否则以她的本意,定会豪迈地取些类似“追魂”“夺命”之类有气势的。
小雪喵呜一声轻唤,露出了一个很没自尊低的乞讨的眼神。通常情况下,它只有在肚子里唱空城计的时候才卖唐梳桐的帐。
唐梳桐心领神会,从袋子里去查处预备的猫食喂给它,小雪吧唧吧唧吃完之后,洗了洗脸,照样用垫子扇了唐梳桐一小记耳光。
这是它一个非常可耻的习惯,除了神阑,它谁都不忌,谁都敢扇,扇完之后还一脸无辜清纯地看着你。好在唐梳桐面对那个小畜生的忘恩负义,已经能够做到宠辱不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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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沧镇时光如金箔,流离耀眼。穿镇而过的狭窄河道,一座座雕细琢的石桥,傍河而筑的廊房,在渐渐散尽的晨雾中浮凸出古色古香的真容。下了马车,雇了一只乌篷船。在沧镇大街小巷皆是随脚徜徉的船只,纵横交错的水路取代了马路。
乌篷船晃晃悠悠从桥洞下穿过,舒缓前行。两旁是早起的船民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修船敲钉的声响在清晨显得格外清脆,不时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喉咙里翻滚着嗽口水。这些人的面容平静安详,似乎没什么能搅扰他们清闲自在的生活。
他们不知,彼时从自己眼前趟过的那只船中,坐着的是这块大陆上的风流人物,他们的子孙也许能从稗官野史上获得一两处讯息作为茶余饭后发谈资,闻者投之以最殷切的艳羡。
神阑在舱中凭窗眺望不远处烦嚣的街市,陌生的喧嚷中,斑驳的青灰色犹如清晨的残梦,廊房坚致而又苍老。她的心头渗出几缕奇怪的记忆,潜伏着某种熟识的意绪浮了起来。
沧镇,太像江寻国的缩影。而如今,江寻已经归属天空之城。
蓦然传来的吵嚷声打破了水乡绅士般的安详,清亮的水面上突然拥来几只炫彩多姿的画舫,高高的舫蓬几乎遮蔽了河面上的天空。另有十艘快船在船队间横冲直撞,一时间各船户叫苦不迭,纠集了人马欲与此河段的码头主人理论。
“船家,这是怎么回事?”夏依逢张望了一番,心中疑惑不解,正巧船家自外兜了一圈回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啧啧惊叹的,她忙不迭发问。
船家嘿然一笑,黝黑的脸上挤出几丝意态不明的皱纹,敲着长长的旱烟杆柄含糊不清地道:“镇上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截了青龙帮的码头,好像是为了逮什么人,那排场大的,愣是唬破人的胆!乌压压的旗头兵镇在码头上,管他是谁的船都给拦了下来,等检查完了再放人,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嘿,那些当官的,哪管咱平民百姓的难处,他们要如何便如何,现在前面几十里都给堵得水泄不通,看来那人是吃了秤头铁了心,非要抓住此人不可了!”
唐疏桐也是刚遛回来,被桥上桥下四面八方如同青松白杨挺立的甲兵吓得不浅,此际听到船家缓慢悠长的语调,惶急地道:“糟糕糟糕!难不成是羽樽那小子左想右想老也想不通,觉着还是不能这么便宜了事,风风火火又杀了个回马枪?!”羽樽那个觉着别人老婆香的丑恶陋习曾一度给了她作为一个未婚女的安全感,他一向不忌做一些自毁形象自绝后路之事,虽然领教多年可以就震撼人心。
不行,她正气凛然地想,绝不能让羽樽再堕落下去了,关键时刻,她准备“舍生取义”。
夏依逢闻言,冲天拱着鼻孔喷出冷气,翻着白眼道:“人头猪脑。”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定是她那个威风八面的宝贝儿子要现身了,排场搞得那么大。实际上楚湮自个儿倒是对所谓的阵势没啥特别感觉,他只是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罢了。
她本想神阑老实待在碧落等楚湮大驾光临的,偏生神阑一听他要来立马急得,恨不得沙遁土遁脚底抹油而走,夏依逢为了自己的龙嗣万无一失,嘴上当她近乡情怯敷衍了事,暗地里却派人早早知会了苏小繁,自从知道苏小繁这阵子成日跟楚湮搅在一起时,她心里又是高兴,又凭空滋生了某些忧虑深重的东西。唉,她可不想看到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伤了自己尚未出世的心肝宝贝。
“离枝,”神阑忽然抓住小丫头的手,小脸苍白地说,“给我拿件氅子,我想上岸走走。”见她神色失常、语气颤抖,离枝别提有多惶恐了,紧着给她取了物件。
夏依逢和唐梳桐听罢,面面相觑。
“我陪你去!”唐梳桐自告奋勇,“打色狼揪恶霸之类的我最拿手啦。”
神阑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既然这会子晕船晕得厉害,一时半会儿船又没法走,倒不如岸上散散心,好歹味一番这烟罗水乡的风景。”夏依逢“善解人意”地说,“疯丫头我会给你拖住的,她是专门煞风景的家伙,去了只会扫人雅兴。”
于是船家将蓝篷船稍稍右靠一些,与另一家搭界,神阑借了其他船户的道,上了岸。
她回身望着水面上拥簇的船只,形态各异,就像各式船家长相的翻版。她感到一种脱出囚笼的欢喜,脸上也恢复了轻松如意的淡淡笑意。
她以为自己“大隐隐于市”,投身于人海就可以不被找到,后来的事实证明,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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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内,唐疏桐闷闷道:“你这婆婆当得还真是省心哪,难道就不怕一个咯噔把你的孙子给省下来吗……”
话未说完,乌篷的顶已经被夏依逢掌心喷出的火焰球轰出一个巨大的黑窟窿,老货测测道:“你再敢说一句影响我孙儿身心健康的话,我保证下一记窟窿出现在你肚子上。不信的话你可以随时应证一下,反正我多年未用这种狠招,这会子手痒得厉害。”
嚎啕的不是唐疏桐,是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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