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 第六十九章 断尽金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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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断尽金篆香

    黛蛾长敛蹙珍珠,

    任是春风吹不展。

    在外游荡至晏晚,我一手提着百宝什锦攒盒,一手提了沉酣老酒,大摇大摆走到将军府门前,丹墀阶下蹲着两只黑曜石麒麟,墨睛瞠目,镇守威仪,倒也挺唬人。我抬头看了眼门楣上高悬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忠公沐德”四个烫金大字,旁边落款写着龙图阁大学士。

    我边看边叹,将军府门前的左右执引见我堵在门口,既非官亦非贵,推手推脚地将我撵出老远,嘴里吆喝着若敢再靠前半步,定然乱叉出。

    没法从正门进去,我索溜达到侧门,见几个府中家人正蹲在门槛子上闲聊,我凑到近前,就近找了个石墩子坐下,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内中一人边剔牙边说道:“咱们府上这位大将军,眼下算得上是如日中天,只看这几日流水样送礼的达官显贵就知道。今日宴已毕,里面正在筹备着家宴为大将军接风洗尘,等闲人也不许放进去。”

    另一个人接口道:“那是自然,往日咱也只跟着二流人物混口闲饭,如今跟了这位将军,平平常常的官见了咱也要绕道哩,那威风自不必说了,当得几年差,只怕连媳妇都有人上赶着巴巴地给送来呢!”

    一句话说得旁边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几声,说话那人见我面生,又提了不少东西,舔着脸凑过来问道:“这位小哥,你倒瞧着面生,不像是咱们府上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少不得扯谎道:“我是太仆寺卿周大人家遣来给大将军送礼的,我家大人吩咐说……”

    那人见我说是来送礼的,挥手打断,龇着牙说道:“你今儿个来错时候了,眼下里面正在热闹,一应执事都在前面伺候,哪个有功夫管你的闲事?不如我教你个乖,你把东西放下,孝敬给我们哥几个,改日定在将军面前为你家大人美言几句,如何?”

    我站起身,冷笑三声,说道:“我家周大人好歹也吃着正三品的俸禄,云翊将军论官衔,与我家大人相去甚远,怎可如此低眼看人?”

    余下几个家丁见我语带怒气,少不得好言劝解道:“这个小哥好烈的脾气,他不过空口白牙浑说的,你也值当生气?快拿了东西家去吧,莫要惹一肚子闲气,彼时太仆寺卿周大人面前,也不好交代。”

    我见吓唬得那家丁缩作一团,心下一阵偷笑,嘴里唱个喏,提着东西离了侧门,绕着将军府走了一圈。整座府邸处处轩馆楼阁,飞檐琳琅,花木接天,隔着外墙上的花窗往里眺望,满目姹紫嫣红,翠竹雪洞,惟有西苑后花园的围墙略微矮些,少不得我也要做回骑墙女侠,爬一爬自家的后院。

    将手里的攒盒和酒壶放在脚边,我举起手掌,左右各呵一口气,倒退出数步,瞅准了燕翅瓦最低矮的地方,迈开脚冲跑过去。

    身子刚动,头皮上一阵麻痛直通颅脑,疼得我“诶哟”一声哀嚎,已被人一手揪住了头发。脑袋上钢叉一般的大手扣住天灵盖,身后传来一丝略带嘲弄的笑语:“兀那白毛小贼,你胆子当真不小哇,竟敢偷到云翊将军府上了?”

    这一声喝问,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缩着脖子不敢答话,那人见我不说话,改抓为提,拽住我的后领调转过去,直直地面向他。

    我闭紧双眼不敢看去,仍能感觉一道灼人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细细梭巡了一圈。见我实在懦弱得不像话,那人嗤笑道:“我道是哪个有胆有色的好汉,原来竟是个白驳风的癫子,你这少年怎不学好,偏偏做些**鸣狗盗之事?”

    我偷眼朝上觑看,马上坐着个红翎戎甲军士,紫棠色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正笑盈盈地看着我。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恚色,我索睁开眼,对他陪笑道:“大将军错了,我不是坏人,我是太仆寺卿周大人的家人,今日奉我家大人之命来拜会云翊将军。因府里家人说将军此刻繁忙,无暇会客,我又不好回去和我家大人交代,少不得学那宵小之辈爬一回将军府的墙……”

    “胡说!你既是太仆寺卿大人家门生,为何不携拜帖走正门,爬的哪门子墙?你欺我是三岁黄口小儿好骗吗?”那军士不容我分说,一把将我拽上马鞍,按在他的身前。

    我乍听他说到三岁小儿,脑子里掠过一道灵光,越看他越是眼熟,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见他策马要走,我急忙喊道:“诶!我的锦盒和酒壶还在墙放着呢,那是要献给将军的礼物!”

    那军士跨在马上哈哈大笑道:“你道将军府里缺你那一盒子点心吗?我带你进将军府禀明原由,你若真是太仆寺卿周大人的家人,到时再遣人来取也不迟。”

    我扁扁嘴角,嘟囔道:“等到那时早被人捡走了,也不知是便宜了哪个……”

    想不到他耳目极灵,听到我的嘟囔,“嘿”一声,道:“云翊将军府邸,方圆几里内外,你看有谁敢轻易拿去一草一木?若非今日遇到你,我还不知天下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小子呢!”

    我老脸顿感刺热,知他是在讽刺我,也不再辩驳。他策马一路小跑到府邸正门前,堪堪跃下马背,又伸手扶在我的腰上,将我抱下马。

    门口的执引见了他,立刻满脸堆笑地走上前,点头哈腰道:“武翼都骑尉大人可算是来了,里面早已恭候多时,不知派人来问过几次了。”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拽住我的衣领将我扯进府去,他的步伐奇快,我又被他拉住了衣服行走不便,一路跌跌撞撞地随着他穿过前堂,他脚步一拐,进了后院的幽僻处。

    转过东首的一溜儿假山翠障,他松开手将我掼在地上,我顺直了气,抬手捋平衣襟,茫然看了看周围的景致,梧桐台下隐着九曲回廊,长湖上一片雾气氤氲,天色昏暗不明,凭我的眼力已看不清更远的地方。

    心头怦怦乱跳,不知他带我来这背人的地方做什么,他叉腰端然站在我的面前,魁伟身躯仿佛一堵高墙。夜色浓炽,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我的脸庞,冷冷开口说道:“你此刻身在将军府,若是还不说实话,休怪我出手相逼。”

    我被他说得一怔,正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见我不开口,踏上一步扯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摔进后面的柴房里。

    他将门板从外锁死了,才又说道:“想来你身上还有几分傲骨,既然不肯招认是受了何人指使,所图何事,索在这里吹吹夜风,也好叫你及早清醒过来。”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待到四下万籁俱寂,我恍然醒悟,原来他是将我当作了前来探听虚实的细作,带我进府是假,借机扣留审问是真。

    心底一阵懊悔,早知他要将我关在柴房里,方才说什么也要将那盒点心和老酒带进来,眼下落得张嘴喝风,低头数蟑螂的地步,唯一欣慰的是那人还没缺德到将我锁在茅房里,届时风过五谷轮回之所,带起阵阵……哀叹一声,懒得再想下去,再想连午饭兼早饭都要尽数吐出去了。

    我颓然坐倒在柴堆上,抬头看着蓬顶缝隙中露出的一角夜空,细数着银河里究竟有多少颗繁星,眼皮渐感沉重起来。

    闭上眼,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儿时的花家寨,正是过大年的时节,柴扉门首高高挑着一串红灯笼,娘亲的身影映着烛火,投在厨房的窗格上。我推开门走进屋里,爹爹将头从书本子上抬起来,对我展颜而笑:“咱家的傻丫头,怎么跑出去野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难道就不想爹娘吗?”

    我缓步走到美人爹爹的面前,他伸手抚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着,说道:“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累得你娘天天以泪洗面,爹爹心里也好生不安。当初送你去那富贵地方,指望着你能有个好着落,没想到竟是因此害了你。”

    我摇了摇头,狠狠咬住嘴唇,眼里的泪珠滚来滚去,怕在爹爹面前滑落。美人爹爹背过手去,再伸出来时,掌心里平白多了一朵浓艳的山茶花,他将花簪进我的鬓发间,拍着我的头说道:“以后别再乱跑了,你前几日欺负了隔壁家的铁牛,害得爹爹亲自登门去给铁牛他娘赔礼,为你说尽了好话。村长家的飞雪和弄影两姐妹也被你得罪了,三不五时嚷嚷着要找你算帐,你这娃子啊,真叫人不省心……”

    我涩然一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记得脚上的这双鞋子,是我软磨硬泡求娘亲绣上了花饰,又将两颗鱼目珠镶在鞋头,整日穿到花家二姐妹面前晃来晃去地炫耀,气得小弄影为此哭过好几次鼻子。

    “爹爹,我再也不敢了,从此以后我都陪在爹娘的身边,好不好?”张开口,稚嫩的童音将我自己吓了一跳,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梦,又像是真实,交织成光怪陆离的画面难以分清。

    是我,作了一场沉醉千年的梦吗?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匆匆流逝的岁月,不过是一场浮华,一场水月镜花?

    如今梦醒了,没有含章,没有公子兰,没有月夜下的花树少年,更没有望舒山庄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令我黯然神伤,逼我跳下窗外的寒潭。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虚幻的梦而已……

    只是,心底隐约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他有一双碧绿如洗的眸子,眸光中点点泪光,潸然凝望着我。

    他又是谁?为什么对着我流泪?为什么我的心……也会跟着痛起来!?

    “你快些吃过年饭,君家寨的少主人还要来找你呢,说是你给他的照夜白喂了巴豆,扬言捉到你要吊起来好好打上一顿。”美人爹爹戏谑的笑语打断了我的沉思,也打散了藏在我心底的那道翦影。

    我缩缩脖子,将头埋到爹爹怀里,撒娇道:“呀!爹爹救我,那君家小子发起疯来几头牛都拦不住,要是被他打一顿,我就小命不保了。”

    “哧!”身后响起娘亲的一声轻笑,我转过头,看到娘正端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香饽饽走进来,“自己惹下的祸,到头来总让你爹爹出面去替你挨骂,还不快洗了手去呢?等下铁牛要来咱家吃年饭,让人家看到你这脏样子笑话你。”

    我扁扁嘴,哼道:“那傻小子又要来蹭饭了,都怪娘的饽饽做的好吃,让他年年都跑来贪嘴。”

    美人爹爹一记爆栗敲在我的头顶,边笑边叹:“小气鬼,人家吃你几个香饽饽就抱怨了?你也不想想自己一年到头惹他哭过多少次?生生地被你欺负成了个受气包!”

    我捂着头顶哀嚎,正闹着,铁牛推门走了进来。因是过年,他的身上穿着簇新的绫袄,脑袋上的冲天辨扎得又直又高,缠着红丝线。

    他见桌上摆着满盘子饽饽,伸手抄起一只便要塞进嘴里,我嫌恶地皱紧眉头,一挥手拍在他的手背上。

    他手里的饽饽没有拿稳,掉在地上滚了几下,滚成了个土饽饽。见那饽饽没法再吃,他扁扁嘴角,耸耸鼻梁,仰头“哇”地一声嚎哭起来,鼻子底下瞬间挂下两条青色长龙,直垂到新绫袄的前襟上。

    我站在一边捧腹大笑,铁牛越哭越是伤心,美人爹爹一探手扯住我的耳朵,我疼得“诶诶诶”叫唤……

    意识半明半寐间,耳边隐约响起低沉的笑语,似乎有人探手了我的脸颊,又捏住我的耳朵拽了几下,我抬臂拂开那只手,耳朵上顿时一阵剧痛,让我立刻从梦中惊醒。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睁开眼,一张清俊面容闯入视线,正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这不是我家的那个傻丫头吗?怎么有家不回睡柴房?还扮成了白毛小厮,若非武翼都骑尉大人说起,刚刚抓了个爬墙脚的白驳风锁在柴房,老夫明日还要入请旨才能求见你一面哩!”

    我茫然四顾,见柴房门里门外挤着不少人,人人手里提着莹亮的琉璃风灯,晃得我眼花缭乱。我收回视线,讪讪笑道:“爹爹的胡子养得这样长了,怎么也学会了倚老卖老?”

    话说完,美人爹爹一拳捶在我的头顶,怒道:“你这不孝女,回来了不知先来拜见爹娘,倒学会爬墙脚了!你也长进些,爬自家的墙脚算是什么?”

    我一脸委屈地回道:“女儿见爹爹回来了,立刻就备下礼物来拜见爹娘,可是爹爹府上的家人拦着不让我进门,无奈之下才爬了墙角,莫非爹爹的意思是女儿去爬别人家的墙角,才算得上真英雄……”

    美人爹爹将我从柴堆上拉起来,为我摘掉了头上的柴草碎屑,捋须笑道:“小丫头倒是一肚子委屈了?莫把帐都赖到旁人的身上去,几年不见,这小子没变,越发会混赖了。”

    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言,爹爹指着身边那魁伟军士说道:“说起这位武翼都骑尉大人,还是你的旧识呢,你猜猜他是谁?”

    我侧目向他看去,他见我的视线转来,憨憨地笑了起来,梦中鼻下挂着两条青涕,梳着冲天辨的愣小子和他的脸叠合在一处,我蓦地伸手指着他,颤声惊叫:“你是爱哭鬼鼻涕虫——铁牛!!”

    话音乍落,众人纷纷埋头闷笑起来,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随即紧紧捂住嘴,觑着铁牛的脸色躲到人堆里。

    铁牛满脸尴尬,伸手搔了搔头,笑道:“你这……花丫头,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些事啊?嘿嘿,嘿嘿……”

    “傻丫头,光记得小时候的胡闹事!铁牛现如今官封武翼都骑尉,比你爹爹脑袋上挂的这个虚衔还要高出甚多,你怎可对他无礼?况且他刚刚在府门外捉到你时,你怎么一副做小服低的样子?”爹爹又是一指敲在我的头上,奚落道,“就知道欺负老实人,还不和我进去呢!”

    我怒目向铁牛瞪去,他哂笑间一带而过,随着众人走入内堂。

    轩敞的画堂内流光清辉,四角各自摆放着天青墨染云水瓷盆的佛手莲,莲叶苍翠欲滴,堂心正中一张极大的团桌,桌上珍馐佳肴齐备,围坐着几个衣饰华贵的女眷,并一老一少两个男子。

    琉璃灯在那张桌上投下斑斓异彩的碎影,朱红流苏丝轻轻摆荡,随着博山炉里腾袅的烟霞舞作一团。桌边的几名女子被琉璃折光,映着头上的金珠花钿,鬓影香衣,越发娇媚动人,凌人视线。

    我跟着爹爹走到席边,西首位上一个贵妇早已站起身,迎着我走过来。待我走到近前,屈膝向她端正拜下身去,口中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和爹爹多年来挂怀,孩儿给母亲请安。”

    一双手颤巍巍地将我扶起来,我抬头看向母亲,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欣喜,眼中盈盈泪光,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她将我从头看到脚,又细细地看回来,目光最终停留在我的满头白发上,唇角颤动不已。

    我拉住母亲的手,将她搀回桌边,一旁早有侍从挪来圆凳,我挨着母亲坐下,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却是一语也未曾说出口。

    美人爹爹和铁牛分次入席落座后,我端起面前的胭脂釉瓷杯,向爹爹说道:“孩儿今日归家,一为恭贺爹爹返朝入都官复原位之喜,二为酬谢爹娘的养育之恩。”

    举杯仰脖喝个罄净,翻腕见底,铁牛见我喝得豪爽,喝一声彩,道:“花丫头一别十余载,今日重逢,又得你一家团聚,喜上加喜,我陪你一杯。”

    “好!”

    我欣然和铁牛对了一杯,娘亲拍着我的后背说道:“慢些喝,当心呛到。”

    爹爹见我一连喝了两杯,夹了箸菜布到我的碟子里,笑道:“你先别忙喝酒,今日的喜事多着呢,你看这席上坐的都是谁?”

    我夹起菜吃到嘴里,不着痕迹地扫量着席上众人,铁牛下首陪坐着一位娇美少妇,灵动的眉眼,时常冲铁牛嫣然一笑,透出无比恩爱光景。

    那少妇的身边挨着一个少女,却是丰姿绰约,美得令人屏息结舌,我暗暗打量那位美人,许是感受到我的注视,她抬眸看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螓首,云鬓间挽发的盘丝錾金珍珠簪映出九重光晕,点点洒落在她的靥畔。

    不知是否为我的错觉,那少女看我的一眼中尽含鄙夷,只淡淡地一扫而过,却让我冷得浑身打个寒颤。我正琢磨着那女子眸光中的含义,隔席一道侵肌刮骨的视线睇来,我下意识地迎上那道视线,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当场骇然愕住。

    犹记得那一年寒林暮晚,栖鸦数声哀叫中,他与我背道而驰,想不到一别数载,今日竟会在家宴席间与他再度重逢。

    一时间沓杂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吃在嘴里的佳肴美味全若嚼蜡,我怔怔地看着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君亦清……他,他可还怨怼我吗?

    这些年,他过得可好……

    娘亲见我久不成言,款款笑道:“莫非一个都已认不出来了吗?也难怪你了,当年走的时候匆忙,又兼年幼。铁牛你总该识得吧?他身旁坐着他家娘子,说来你也惯熟的,恰是咱们花家寨的弄影姑娘。铁牛这些年一片诚心,终于娶得美人归,如今他们伉俪情深,可谓佳偶天成,不失为一段佳话。弄影身边坐的是她姐姐飞雪,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好了,可比你这丫头美得多了。啊!对了,君家寨少主人你总该记得吧?当年他入含章时你们就该见过了才是,怎不打个招呼?你小时候常和他一处顽皮呢。”

    娘亲轻触了下我的手臂,我恍惚中举起手中的瓷杯,却不知该敬向谁,君亦清讳莫如深地看着我,目光滚烫,我的指尖微颤,一滴酒泼出杯缘。

    他的眉宇间看不出喜怒,只是深深地凝目在我的脸上,我望着他俊秀的五官,心底说不出的羼杂纠结,真真是五内俱焚,恨不能立时离开他的眼前。

    席面有些冷场,他蓦地在唇边挽起一抹优雅的浅笑,双手端起瓷杯,对我敬道:“云翊将军重返王都,深为今上赏识,又喜迎小姐归府,我敬小姐一杯。”

    我讷讷地陪饮下杯中酒,他待身后的侍从重新斟上酒,复又举起来向我敬道:“当年亦清能够身入世人景仰的含章神仙阁,全仗小姐力荐周全,亦清无以为报,再敬小姐一杯。”

    一旁伺候的侍从伶俐,见他举杯,也上前为我斟满了酒,我举起杯凑到唇边,缓口饮下,酒虽不烈,但我喝得异常郁闷,只觉这酒仿佛刮喉的毒药难以下咽。

    我毫无疑义地连喝两杯,他依旧再举手中瓷杯,我脑中一片眩晕,隔着灯影看去,他唇边浮起的冷笑竟比刀锋还要尖锐,双目炯炯锁在我的眸间。

    “我君家寨和花家寨并绿川冈地青华溪上下一十八寨,如今俱已归顺醒月王朝,云翊将军隐姓埋名二十余载苦心经营,为醒月国培植数万兵悍将,这些年也平服过不少边疆祸事,铁牛更是因功官累至武翼都骑尉。我三敬小姐,当年舍却一己之身,成全了今日绿川冈地的数万男儿。”

    他的话如霜剑刺入我的心中,我咬牙硬吞下这第三杯酒,酒入愁肠,化作燃烧的炽焰,一下下灼烧凌迟着我的神智。

    虽然早已明了美人爹爹的身份,但亲耳听君亦清说出口,心底依旧泛起几丝晦涩。

    原来……爹爹二十二年前舍却将军之尊出含章,是为了替公子兰在绿川冈地培植势力,更将我送入中,终助他得成夙愿。

    江山,江山,在爹爹的心底,蓥帝和江山才是第一!即便是亲生女儿,但为了江山和帝王,他依旧可以忍痛割舍,他当年送我坐上含章车时,对我欲言又止的神态,我此刻回忆依旧历历在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将我割舍掉!?

    说什么生生世世,白头偕老,为什么那人可以为我梳尽千寻青丝,却又眼睁睁地看我刹那白发!?

    他知不知道,那是我将情爱化作利刃,刺入自己的心口,方能断情绝爱,彻底忘掉一切!?

    他知不知道,那一瞬间,我有多么的痛?多么的悲凉……

    说什么千年不悔,痴情等待,那人也不过是为了网罗绿川冈地的数万兵强将,时至今日才说要娶我为妻,若真的有情,当初他又为什么将我双手奉送旁人!?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

    他们!他们每个人都视我为棋子,将我恣意利用!又有谁是真心对我?

    我,终究不过是个棋子,是个棋子…而已……

    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里,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不是我的家,不若归去吧。

    …呵……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突然难以抑制地笑出来,席上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的失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越笑越大声,心底却越发怆然。

    差不多笑得嗓音嘶哑了,我怫然起身,向爹爹拱手说道:“还请云翊大将军恕罪,山野之人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不待他回话,我已离席走出画堂,夜风吹拂在脸上,将我喝下的酒一股脑从心底吹涌起来,我越发觉出醉得沉了,独步散漫在九曲回廊间,将一盏又一盏琉璃八角灯抛到身后。

    夜色阑珊,灯火也阑珊,这世间惟有一人,自始至终真心待我。

    长河驿桥边,红莲花灯下,他牵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他生死相随,只为求我回眸一眼。

    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我还有他,只有他啊……

    “花不语!!”

    身后响起一声厉喝,我回头看去,花飞雪伫立在回廊光晕下,如水衣袂翩跹在夜风中。

    “原来是你,找我有事?”

    我返身迎上几步,蓦地眼前一花,脚下打个趔趄,扑地摔倒在青石碎砖上,别在腰侧的剑囊贴地出溜到花飞雪的脚前。膝盖处疼入骨髓,心下说不出的烦恶,我撑身半伏在地上,伸手去够那只剑囊。

    花飞雪直直朝我走来,踏步踩在我的手背上,我疼得打个激灵,叫道:“闪开!”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囊,抽出裹在其中的断剑冷艳,脚上缓缓施力,下死劲地踩住我的手,我疼得用力挣动,却无法将手从她的脚下挣出来。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我从儿时起便一心恋慕君家少主,那时他对你亲厚,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记得春日赛花会,他送你骏马,还时常邀你到处游玩,我为了也能时刻亲近他,放下颜面与你修好。你这人自小目空一切,将旁人都当作任你恣意戏耍的笑料,为什么你不需任何努力,就能换来他的瞩目?我却费尽心思依旧无法让他多看一眼!?”

    静夜下,花飞雪娓娓说起往日旧事,我趴在地上忘了挣扎,仰头看着她脸上那抹混杂了憎恶与高傲的神态。

    “后来,你终于走了,他才肯与我相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快乐吗?他带我去川原看飞花,为我捉蝴蝶萤虫,他还说我是绿川冈地最美的女子,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冷艳的寒光闪过她的眉宇,将她娇媚的容颜映若鬼魅,我怔怔接口道:“其实,他一直在心里……在心里欢喜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呵呵,是啊,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亦清他,他这次入都是奉了皇命,领旨迎娶广威将军家的二小姐,再过不了几日,他就要将那素未谋面的女子迎娶过门了。你说,我苦苦等着,盼着,这么多年,到头来就只为了看着他与旁人共结连理吗?”

    她脸上的神色泫然欲绝,凄苦到了极点,我心下一阵恻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镜花水月,总是一场空……这世间的事,为什么让人捉不透?我一心爱他,终抵不过一纸诏书,人人都说皇命难违,呵!难违的是活人,难道人间的皇帝,还能管得上死人的事吗?”

    她的眸光划过冷艳的锋面,如一丝冰线贯入我的视线,我不敢妄动,怕她做出难以挽回的傻事。

    她蹲下身,低头睨着我,冷冷说道:“我该怎么办?他娶不了我,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惟有一死以明心志。但是我不会白白就死,花不语,你以为你当年做下那丧尽天良的恶事,当真无一人知晓吗?你害他……害他至斯,自我知道那日起,我恨不得喝干你的血,吃净你的骨方才泄恨!今日我不杀你,我要你活在世上日夜受良心煎熬,要你也尝尝这摧肝裂肺的痛!!”

    她的话音甫落,眼前白光一闪而过,我来不及反应,她已挥下了手中的冷艳。

    血,瞬间如雾般喷溅开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左手小指蓦然脱离手掌,摔落在一旁的砖石上。

    刹那间恐慌铺天盖地将我淹没,血从断开的缺口喷涌溅了一地,将那截断指顷刻埋入殷红的血水中。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直到最真实的彻骨痛楚席卷而来,眼泪混着浓炽的血,急切的痛,将我团团包裹。

    “啊——!!!”

    撕心裂肺的尖叫,无法减轻身体上凌迟般尖锐的痛楚,我躺在地上来回翻滚,右手紧紧按在左手的伤口上。指甲掐进手掌,剜出了更多的血,我分不出哪里更疼,头狠狠地撞击在砖石上,只为了立刻求得解脱。

    痛苦的煎熬仿佛永没有尽头,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意识渐渐开始混沌,又在下一刻清明,反反复复。身畔渐响起沸腾的喧哗,似乎有人在怒吼,有人在质问,有人在啼哭,种种嘈杂混在一起。

    我控制不住四肢,不断地痉挛,有人伸手将我抱进怀里,紧紧地偎进口。勉力睁开眼,我看到了熟悉的银色面具,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碧眸。

    是他,他来了,我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被我等到的人……

    颤抖地张开口,却已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我用力瞪大双眼,眼中的泪不断滑下面颊。

    “…碧华…我…好痛……”

    是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吗?

    为什么,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亦或,他的眼中,也有泪流出?

    “真的…很痛…痛……”

    他垂下头,蓦地收紧了双臂,许是因痛的缘故,我的感觉更加敏锐,稍一牵动,似钢针一遍遍扎进心里。

    “…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这样…对我……”

    明明痛彻心扉的人是我,为什么,他却哭了?

    碧华,别哭,别哭……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我要…回家……”

    “…好!!”

    一声压抑的哽咽,响彻耳畔。

    那一夜,他将我抱在怀里,我将这一生所有的痛,所有的委屈,化作泪水,尽洒在这世间唯可栖身的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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