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 第六十六章 朝歌凤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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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朝歌凤归鸾

    一梦千年今始醒,

    凤鼓朝凰舞玲珑。

    凤阳城中到处挂满花灯,几乎将黑夜耀如白昼。

    无尘拉着我一起游灯海,街上行人比肩接踵,人人手里皆提着一盏花灯,脸上戴着各色各样的面具。放眼望去,绫罗缥缈,香烟缭绕,仿佛置身虚幻梦境。

    不知是哪里飘来的天籁梵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随着拥挤的人群凑去看热闹,片刻后再回首,却找不到无尘的身影。

    如潮水般涌至的人群中没有那方湖蓝,我逡巡着眼前晃过的每一张面具,红的,绿的,青的,紫的,只是独独没有那张熟悉的银白和眼尾的花枝。心里一急,脚下步伐紊乱起来,我用力拨开身边的路人,招惹来不少白眼喝骂。

    轻缈的歌声迷醉了夜色,我站到宽阔的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一盏盏的花灯,渐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烟霞香霭连绵成朦胧的帘幕,细风中飘来九里香,吹洒了漫天的飞花。

    一袭白衣踩踏着夜色无声划过眼角,仿佛是月落人间,蓦然回首,驿桥花灯下伫立的翩跹白影,丝绦如雪翻飞。

    时间在一瞬间停住了流动,雪色面具上粘着的翠翎极轻极缓地飘飞,割断了视野。

    那人的脸上也戴着一幅雪色面具,朴素无华的面具下勾起影影绰绰的笑容,青丝披散在肩头,与身上的白衣形成强烈的对比。

    目光穿透熙熙人群,落在那半张雪色面具上,脑中似已空茫一片,阑珊灯火幻化作流光幻象,惟有那抹身影孤世孑然而立。

    心突突地狂跳不休,双手捏紧成拳,又下意识地放开,反反复复,双脚不由自主地朝那团光影走去。

    “凌雪生,你穿白衣真好看,难怪天下人赞誉你是冠雪书生,你比冬天的落雪还要美得多!”

    九重红莲盛开在冰清水面上,白衣少年临水回眸,浅浅一笑,潋滟风liu。

    “兰溪幽谷不窥日光,你在这里种什么?这世间若是真能结出紫叶藤萝,我便算是输给你啦!”

    “好!输了罚你给我做媳妇,生生世世不许反悔。”

    参天巨木下,少年悉心将藤萝种好,沾染了满手的泥污,几只雀鸟被人声惊扰,腾空而去。

    “香雪海的梨花都已经开了,我酿的酒可好喝?凌雪生,你别只顾着喝酒不说话,你倒是评评是你的梨花好,还是我的酒更好呢?”

    漫天梨海中,少年白衣胜雪,手举玉壶仰头痛饮,一柄青锋剑舞若游龙。翻腕横拖,于剑尖上轻沾一朵飘落的梨花。

    “凌雪生,人人都说你诗酒剑并称三绝,但不知丹青又如何?为我画张画像吧,要画得很美很美才好,定要让这天下所有盼着嫁给你的女子们死心,再也不敢动妄念。啊!你到底画是不画,你干嘛笑我?”

    “将你画得丑点,定要让天下所有盼着娶你的男子们死心,再也不动妄念。再把我的丑媳妇藏起来,这辈子只给我一个人看。”

    少年伏案挥墨,鬓边青丝垂落画卷,装少女巧笑嫣然渐显于笔下。他忽地抬头一笑,眸底藏尽三江秋水。

    “这天下即是苍生的天下,江山亦如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银芒刺入少年的心口,他震惊的眸光满含无法置信,丝丝隐痛,丝丝执念,生死一线。

    白衣渐染殷红,飞散的血雾洒落长空,少年身躯颓然倒下,金冠落地,叮铃铃滚到脚边。

    “不——!!!!”

    仰天一声尖啸,刹那间痛不欲生,额心炽热难忍,分不清是血是泪,流过眼底。雪峰千里冰寒,飞鸟绝迹,日华下白光划破万里长空,青峰剑被抛下山崖。

    指尖颤抖,拂上他的容颜,一点点,一下下,摹刻进心底。

    眼中泪,混着血,一滴滴,落入雪中,如盛开的红莲。

    “姑娘,你是在等人吗?为什么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你要等的人没有来吗?”

    有人说,忘途川的彼岸上生长着名叫曼珠沙华的红花,花开叶落,花叶永世不得相见。

    花开一瞬,刹那芳华。

    “凌雪生,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还不来见我?你看我的头发都等白了,就和这忘途川的雪一样白,和你爱穿的衣服一样白。”

    千山暮雪,浮云冉冉,青丝染了霜华。

    跪倒在佛前求夙愿,化身为青莲露水,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忘途川的顶峰上新建了一座望舒山庄,山庄的千年寒潭下封印着冰棺,你安心地睡吧,总有一天我会去寒潭里找你。”

    有人说,在天地之极的地方,有个女子化身为树,镇守着四方平安。她的名字,叫作迦兰。

    菩提本非树,结一道善缘,满树的紫藤繁盛烂漫,冰晶紫叶随风摇摆。

    “原来在这雪山极顶上也能开出雪莲,为什么世间的一切不可能都成为了可能,你却还是不愿见我?哪怕只是入一夜的梦中?”

    有人说,在忘途川的顶峰,有个过客化身为雪莲,百世轮回,百世花期老。花的名字,叫作凝晶雪。

    生生世世,沧海桑田,飞鸟不见,游鱼沉水,日华高照,昙华夜明。

    抬头看漫天星斗,动如参商。

    奈何桥上,那一碗叫作忘情的苦汤,辗转难咽。

    如有来生,可能再见?

    如有来生,可愿再见?

    一滴泪滑落碗底,跌碎了碗中的倒影。

    如有来生,就将一切忘了吧。

    忘了也好,忘了,才是解脱。

    起风了,吹皱了奈何桥下的忘川水,吹乱了鬓发,遮去眉心的朱砂痣。

    如有来生,你可愿记得我?

    “凌雪生,你的名字真难听,雪生,雪生,听起来这么古怪。”

    “凌雪生,你怎么生气了呢?好小气的人。”

    “凌雪生,凌雪生,凌雪生……”

    如有来生,将欠你的全部偿还,你,可还会怪我?

    烟花腾空拖出冗长的光尾,“砰”一声在夜空中裂开,万缕光束瞬间绽放,耀亮了夜幕下巍峨矗立的阙楼一角。

    驿桥下淡金波,池水溶溶,流光荡漾,我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波光淋漓中细碎的容颜与幻象重叠。

    雪峰上浑身浴血的女子冷滟决绝,自眉心的朱砂痣中淌下血痕,划过整张面颊。她的手中握着一柄青峰宝剑,剑锋染满白衣少年心口的热血,白光一闪,青峰剑被抛入了万里长空。

    关山风雪几度寒暑,她站在冰山绝顶痴然而立,脚旁不远处的雪地里,一朵冰晶雪莲缓缓盛开。山风吹落了她的帽兜,白发如雪飞翔。她将雪莲捧进掌心,口中轻轻呢喃着不为人知的话语。

    幽谷兰溪水岸,她徒手挖掘着参天巨木下的紫藤络,泪落无痕,她的指尖早已是血模糊。菩提有心,似是感受到她无尽的悲怆,冰晶紫叶翩然飘落在她的满肩白发上。

    曾经的月下对酌,曾经的两情相悦,已化为腐朽的记忆,沉入忘川河底。

    心头流淌过淡淡的惆怅,眼前的幻象消散于无形,伸手出去想要抓住这一片空明,却惟有风穿指间,无迹可寻。

    这是属于我的记忆,还是那个屹立在冰天雪地中一夜白了长发的女子?

    为什么我的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无法言喻的悲伤?

    这份绝望的爱恋,纠结缠mian了千年时光,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心中明明想哭,眼中却没有泪落下,许是因为心已干涸,再也没有多余的眼泪。

    驿桥的红莲花灯下,雪色长影翩然伫立,我伸出手欲拉他的衣袖,手指穿过一片虚无。

    “凌雪生,你别走……”话出口,才发觉竟是哽咽难续。

    “喂!到处找你不见,怎么站在这里发呆?”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我未及转身,手臂已被人拉住。

    无尘一手举着花灯,藏在面具后的碧眸闪现怒意。红莲花灯高挑,在他的身上投下点点光斑。

    “无…尘?”

    眼中映入熟悉的银色面具和湖蓝纱衫,我忘情地扑进他的怀里,他被我撞得踉跄倒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你怎么吓成这副样子?刚才有人欺负你了?”他伸手揽在我的背上轻轻顺拂,柔声问道。

    我窝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强掩下心中的躁动不安,再抬头时,嘴边咧出个大大的笑容:“我找不到你了,所以心里很怕,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呢?”

    “还不是为了给你买这个!”他举起手中的花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芙蓉花灯巧别致,灯穗子上的红线方胜打得端正。

    我接过花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无尘笑眼望着我,说道:“月夕节故老相传的习俗,女子站在桥上手持花灯,引来心上人的瞩目,再彼此交换面具算作定情的信物。你不拿花灯,可怎么找如意郎君呢?”

    他故意拿话怄我,我横他一眼,笑道:“我若是嫁出去了,只怕有人要不开心了。”

    他装作认真思索,摇头叹息道:“诶,只怕是你总也嫁不出去,赖住我不放,还要消耗不少好米好面养活你。”

    被他那样子逗得不行,我边笑边朝前走去:“这位兄台,你可愿意让小女子赖住不放?”

    他赶上几步,和我并肩而行,朗声笑道:“若能被你赖一辈子,我甘之如饴。”

    一路上听人说放完烟火,该是表演祭神舞的时辰,我不想错过这难得一见的盛景,催促着无尘加快脚步。

    禁前偌大的广场上张灯结彩,左右两座高耸的阙楼上悬挂着千余盏琉璃灯,映着墙下的御河水天一色。芙蓉曲塘,浮光掠影,人在景中流连,仿佛坠入了琉璃世界,到处耀眼夺目。

    广场正中位置搭了座高台,台上放着一面数人合抱不过的红绫皮鼓。我站在台下,仰头朝禁前屹立的朝天阙上望去。

    记得当年曾听人说起,醒月蓥帝登基即位夜登阙楼,姿容如凌仙谪凡,睥睨傲世,刹那间倾尽天下,万民无声齐齐跪伏于阙楼前的广场上向新帝叩拜,被传为一时佳话。

    遥想那一夜公子兰在阙楼之巅的风仪,我不胜唏嘘,目光不自禁地流连在阁轩窗之间,找寻着记忆中的身影。

    正自目不暇接,肩头猛地被人撞了下,身子一歪没有站稳,慌乱中我伸手向身侧抓去,斜刺里一条手臂伸过来揽在我的肩上,将我牢牢搂住。

    手中的花灯掉在地上,被拥挤的人群踩得稀烂,我懊恼转头,正对上无尘所有所思的目光。

    “你在找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他将我揽到一旁,和人群隔开距离,我“恩”了声,没有答话,他突然扳过我的肩膀,逼得我不得不面对他。

    他的目光灼灼,落在我的脸上,努力梭巡着每一丝细节,我局促不安地垂下眼帘,闪躲着他的视线。须臾之后,他幽然一声长叹,郁郁开口:“你在想他,对不对?”

    我被他问得心中一凛,怔忪间不知该答什么。

    “才刚在驿桥上见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几乎失足掉下桥去,这会子又对着阙楼发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他问得突兀,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真想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你就在我的眼前,我却时常感觉不到?为什么我总是害怕?怕哪天你突然就此消失了,再也……”他的手缓缓伸到我的脸畔,迟疑了片刻,又握成拳放下去。

    我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实在是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唇边绽出一丝苦笑,突然发觉这满街的歌舞欢笑,距离我如此遥远,再再都与我无关。地上的花灯被人踩来踩去,灯穗子上的红方胜早已污黑一片,我走过去捡起来,紧紧握进手心。

    回头茫然地盯着他,仿佛隔了两重世界那么远,他站在斑斓光影之中,脚畔的蓝衫被夜风轻轻挽动。

    “若是,有一日我真的消失不见了,你怎么办?”余下的半句,忍住没有问出口。

    若是有一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

    无尘将我拽到面前,用力掰开我的手指,将烂掉的花灯扔出老远。

    “那只灯已经坏了,你若是喜欢的话,我再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许是因为风的缘故,他的声音透出些微颤抖,被吹散成零落的碎片。

    我看着花灯被抛出的方向,淡淡回道:“好。”

    “你心里想着谁,装着谁,今后我都不问了。你若是累了,想找个人靠一靠,记得我就在你的身边。”他的手指纤长有力,握住我的手,紧扣成双。

    心里蓦然一惊,未及深思,已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

    “你说找不到我,心里很怕,今后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哪怕你看到我就厌烦,恨不得杀了我,我也绝不离你的左右。”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似羽轻拂过我心底柔软的角落。

    心里的暖意窜入眼中,连鼻子也觉得酸酸的:“好!”

    他的眸中映着我的身影,丝丝流光沉淀凝结,漫天烟花划过眼尾,将我唇边泛起的笑意,淹没在刺目的极致绚烂中。

    高台的四角分别架着四色铃鼓,不知何时,鼓前已站好身穿彩衣的舞者,八手齐扬,鼓声劲厉,整齐划一,倒似是出自一人之手。

    鼓交三响,沸腾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平地扬起一阵朔风,千余盏琉璃灯同时上下翻飞。

    瑶光暗换,舞者的彩袖丝绦层叠变换,在红绫皮鼓旁穿梭摇曳,化身为四只斑衣彩蝶。

    “这鼓舞的名字叫作凤鼓朝凰,意喻迎凤归鸾,只在极喜庆的日子才会演出。想不到今日月夕节祭神,居然演了这套舞。”

    我仿佛置身于一叶扁舟,整颗心随着鼓点起起伏伏,颠簸于风头浪尖。无尘的话音虽轻,却如霹雳贯入我的耳中,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这凤归鸾的喜庆之舞似有灵,能将观者的心魂吸入其中,美得令人眩目夺魂。

    “相传凤鼓朝凰舞为千年前名满天下的冠雪书生所创,为了纪念他与心爱的女子相逢于月夜桥边,那日恰好也是月夕佳节,冠雪书生白衣雪面伫立桥头,一眼就看到了花灯街市上,一名与他戴了同款雪色面具的女子。这是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姐姐,你要不要听完呢?”极熟悉的轻佻声调钻入耳中,少年灵动的面容闯入视线,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苏、苏、苏沫!?”我大叫一声,赶忙抬手捂嘴。

    “千余年来,月夕节祭神舞的主祭会穿白衣戴雪色面具,模仿当年冠雪书生的装扮拜神献舞,月夕节男女互换面具的习俗,也是自那时流传下来的。”

    苏沫笑嘻嘻地一指台上,说道:“姐姐,你倒猜猜看,今夜这凤鼓朝凰舞的主祭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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