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 第四十五章 龙口藏金妆
第四十五章龙口藏金妆
龙口宝剑玉带骢,
藏尽金妆平生忧。
今冬的第一场落雪,一夜之间将风莲城罩进琉璃世界,铺天盖地扯絮一般的瑞雪洒满了紫芜轩前的墨玉方砖,腊梅开了满院子,盈香扑鼻。
一连几天,府中人人看到我都是满脸堆欢,话里话外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眼神0里仿佛带着几分敬畏,几分促狭,几分刻意,几分……总之混在一起,让我不禁感叹世道变了,小麻雀上金毛变成凤凰身价倍涨。
私下里我拽过清瓷那丫头问东问西,她也是那么一脸诡秘的微笑,然后安慰似的拍了拍我肩膀说,姑娘这榆木脑袋总也不开窍,这些年府里谁不跟明镜似的知道姑娘在世子心里的位置,也就是世子耐好忍了姑娘这些时候,要不趁早生米煮成熟饭,姑娘凭着想到下辈子也难明白。
她的话说完,闹得我连脖子都红透了,敢情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和简荻的那点子事了?
恨得我牙痒痒,这小屁孩,他要不要干脆再把过程写成传单敲锣打鼓地贴满风莲大街小巷啊!
赶着没人在跟前时,拉过他来怒气冲冲地斥责是不是合府都知道我被他占了便宜,他大爷似的倒也安稳,坐在椅子里一副雷打不动的讨打样子,抬了下唇角,扯出个招牌流氓微笑,斜着那双凤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圈,最后很让人无语地说了句,这谁占了谁的便宜还指不定呢。
厄,敢情那拉了半个月肚子的人不是他哩!
朔风吹散了素雪,太子府一封家宴请柬伴随着绿羽金漆车出现在紫宸府门前,夹着无庸拒却的气势将我和简荻从府里挖了出来。
驷马车后跟着皇家的仪仗队,几百金甲侍卫腰间跨着明晃耀眼的宝刀,神色凛然地散布前后左右。乍看上去不像是去赴宴,倒有些上法场的架势。
简荻坐在车里,悠哉地看着书,我无聊地陪坐在一旁,时不时看看车帘外的雪景。
风莲城入冬后,水云泽里的白莲并没有凋谢,依旧盛开在水畔江心。只是如今花枝上披了层素淡的薄雪,被日光带过,映出斑斓光点,像是一朵朵伫立在水中的冰晶花。
冬天的风莲,别有一番风情,这座水中的王城,四季皆美,放眼一望随处都可入景,难怪简荻总是带着骄傲的神色谈论风莲,他是真心爱着这片云水梦乡啊。
再入太子府,到处明晃晃的金碧辉煌依旧扎得人眼晕,我望着琉璃影壁上的水晶云纹符,戳戳简荻的胳膊。
“阿荻,带刀子了吗?”
他瞥我一眼,拽起我的袖子踏步向前,边走边恶狠狠地嘱咐:“你要是敢趁我不注意把太子府的墙都洗劫了,回去就再给我绣个百花争艳的荷包出来!”
前面引路的执事脚下一挫,肩膀抖了几下,估计是下雪路滑,殿砖又太过平整。我拉紧了风领上的白狐毛,软软的皮草握在手里很是舒服,贴到脸上有种酥软的感觉。朔风扬起檐上的落雪,飞起几只雀鸟呱呱叫着划过视线。
家宴安排在洗莲池畔的碧晴阁,望着三层八角玲珑楼上悬挂的匾额,我浮出个会意的笑容。
这名字也太明目张胆了些,难怪太子妃提起太子恨得切齿,但凡哪个女人明知道丈夫心里装的不是自己,也够糟心的了,何况对方还是个美不可言的男人呢?忍不住嗤笑出声,简荻不解地看看我,我说了句没事,推着他走进碧晴阁。
这一次倒真是场家宴,规模不大,太子正中主位高座,旁边陪坐着太子妃,我细打量了她几眼,今日她穿了件家常的鹅黄裙子,头上松松绾个髻,斜着几支珍珠扁金钗,洗尽铅华,惟见淡雅。
行礼毕,各自归座后,我才注意到席面上还陪座着几张陌生面孔。左首边坐的都是华服美冠的少年公子,右首则是数位芳华美人。待简荻与我落座后,一一起身向皇世子问候,目光捎带到我身上时都满含着兴趣盎然的刺探,仿佛是在看一场廷剧中惯见的风月无痕。
嘴角勉强扯了扯,回敬个皮笑不笑的标准笑容,身后的执事递过来滚金字錾的名帖,翻开黄缎帖子,里面写着席面上的众人名号和身份。
这太子殿下想得周到,恐怕旁人不认得我,或是我不认得那些旁人,巴巴地把名单子都备好了,专等我过目。
目光大概一扫,无非是些显官贵爵的公子小姐,目光俨俨扫到后面一行时,被“江偃”两个字钉在那里。
江偃太守,子展存望,女展存莘,依着座次看过去,那对兄妹正不知谈着什么,笑得畅怀。
记得当年江偃城赛花船的时节,曾听人说起展家大小姐是个绝色的美人。我不露声色地端详她,这美人长得确实出众,粉嫩的小脸上一双翦水眼眸顾盼流采,笑起来,靥畔还有甜甜的笑涡,甚是惹人怜爱。
她身边的那个公子偶尔一抬头,正对上我打量的目光,他顿时收敛了笑容,恭谨地冲我点了下头,说道:“子周在江偃时就听闻世子妃丰姿卓绝,今日得见芳尊……”
“展公子客气了。”
我打断他下面的奉承话,不用听也知道接下来无非是三生有幸之类的敷衍场面,不过他夸我丰姿卓绝,听起来倒挺新鲜,恐怕是此“疯子”非彼“丰姿”吧……
呵呵!真是有趣得很呢。
偏过头去看了眼简荻,他正和太子殿下拉扯家常,完全没心思注意我。于是我慢条斯理地将视线调回去,对展公子露出个意味深远的笑容。
他神色间一凛,似是心有所动。
“展公子今年贵庚?”
我问得突兀,他微怔,随即敛容答道:“虚岁算来,二十有三。”
“哦,公子平素有什么爱好?”又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抛过去。
他呆了半晌,缓声说道:“回世子妃的话,子周平素并没什么特别嗜好。”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展存莘抢道:“哥哥平素最爱养花,总是整天钻进咱们展府的花圃里琢磨那些个花儿啊粉的,世子妃殿下也喜欢养花吗?”
展存莘望着我回话,真个是直心肠的姑娘家,心里想什么嘴里说什么,脸上还带着那么骄傲自得的神情,估计对她哥哥很是敬重吧。
我抿唇而笑,不知道辣手催花算不算是种爱好?
“原来展公子是个爱花之人,只是从公子面上看,却不尽然吧?”
他低垂的眉眼蓦地抬起,脸上闪过丝疑虑,像是想起些什么又不确定的样子。
“我看展公子除了爱花,更爱采草呢!正所谓人家采花你采草……”我话没说完,突然一盏茶盅横到面前,挡去了我接下来的侃侃而谈。
顺着端茶盅的手看过去,简荻正一脸讳莫如深地瞪着我,见我噤了声,他冷着嗓子说道:“说了半日,喝点水润润吧,累不累?”
我识趣地接过杯盏,揭开盖子喝口茶,清香盈齿的雨露清芬从喉咙直通到胃里,盖上杯子,我淡淡扫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太子殿下一声开席让众人暗暗松口气,流水般的菜色端上桌时,我隔着游走在身边的侍者看去,展存望呆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再看他满头乌发绾得严整,当年可是被我抓下过一大把呢。
太子殿下的这场家宴,到现在才算是真正有些意思了。
“阿荻,今日故友重逢,你就没点表示吗?”贴到简荻耳边问了句,他一口酒哽在喉咙里,闷着声咳嗽起来。
太子殿下夹起箸凤入竹林,放到简荻面前的碟子里。早有候在一旁的执事过来用银针探了下,又退到二层帐外。
“阿荻还是小时候那副脾气,急子改不了。”他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转头对芙真说道,“还记得有次他为了御园里的芍药不开花,数九寒冬的竟让侍们架了火盆熏那些花,现在想起来还觉可笑。”
“殿下记得偏了,那是臣妾儿时说得一句冬天想看芍药的戏言,没想到皇世子当了真。”太子妃一双眼中看不出情绪,只是不着痕迹地扫了简荻一眼,为太子的碟子里布了个菜,“回想起那时候的事,确实可笑。”
太子笙一双眼转回到简荻脸上,挑下眉,点头说道:“阿荻现如今长大了,还学会了顶撞父皇,小时候你可没……”
“皇兄怎么总提小时候的事,那些,我都忘了。”简荻抢了句,夹起太子布的菜送到嘴里,细嚼慢咽后,说道,“吃菜吧,凉了味道就变了。”
太子浅浅一笑,夹起碟子里的菜跟着吃了起来。
一时间席上再没人说话,惟有杯盘碗箸偶尔相碰的声音回荡在碧晴阁里。席面撤下后,匀过手,各人面前一盏盖盅,只是颜色不同。
我端起面前这盏龙泉天青色的茶盅,浅尝了口,上品的贡茶,和那夜喝过的味道一样。
不知是谁起了个话题,谈到一个月后,醒月新皇登基,东皋的帝君今日在朝堂上明显透出意欲派人前去觐贺的意思。这下可好,金銮殿成了菜市场,赞成的不赞成的吵成一锅粥,最后帝君一巴掌震起了金案上的玉玺,众人哗哗流着冷汗集体洗了个透心凉。
太子眼角捎带到简荻的脸上,笑道:“今儿个父皇又问了皇弟的意思,咱们这位可倒好,还是那句话,非卿不娶!你可真真是个实心眼的,何必当了这么多文武的面讨这个没趣,驳了父皇的颜面,当心没你好果子吃。”
简荻从我手里拿过那杯茶,凑到嘴边抿了口,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后,缓缓开口:“弱水三千,我不过是选了杯适合自己的茶喝,莫非皇兄也要强人所难不成?”
“阿荻说笑了,父皇的旨意里说得明白,既然咱们东皋的皇世子执意要娶含章贵人,也好成就了醒月和东皋两国缔结万世不弃之盟,可谓一举三得。”太子脸上笑容不变,续道,“今日在禹隹阁父皇已经下了旨,给你和贵人指了婚期,就在下月初二日上,这下可有得你忙了。”
太子的话说完,不仅简荻惊得站了起来,连我和太子妃在内的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仿佛是刚听到天方夜谭般不可置信。
这,这位东皋国君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算起日子来离下个月初二还不到一个月时间,怎么旨意下得这么突然?又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之前他老人家还一百个不愿意这门婚事,现在倒当起了月老,难道真应了那句天威难测的老话?
王上将我和简荻的婚期定在醒月国新皇登基的前几天,这里面又包含着什么深意呢?
东皋和醒月,真的会结成同盟?那么霸踞西北的栎炀,又会做何态度?是否眼睁睁地看着当世两大国结盟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是,早就另有打算?
记忆中浮现一道临水剪影,记得很久以前,在明溪绿水畔惊鸿初见,那人的黑发散乱随风,唇角的薄笑如云曦流瑞的日华。
一切恍如昨日,十里平湖的那弯素月,也依旧高悬在九天之上洒落银辉。
“皇世子当初为求一纸婚书,彻夜跪在铜雀楼前,此番国君又成就世子与贵人的天作之合,日后定会被传为东皋的一段千古佳话。”在座的众人对简荻谄媚道,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我转头看向简荻,意外地看到他竟赭了脸诺诺恩了声,想不到这脸皮堪比城墙厚的家伙也会有脸红的一天。反倒是我这个预备作新嫁娘的人,平静地坐在椅子里,脸上不露分毫情绪,一副老僧入定的淡定模样。
“恭喜皇世子终于得偿所愿,恭贺我东皋与醒月永结万世之好。”又是一个讨巧的人在向简荻邀宠。
我冷眼看着碧晴阁里一张张闪动着激悦之情的面孔晃来晃去,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多少假?
当初简荻将我带来东皋,是否早就瞧准了公子兰他日定会指掌乾坤?而他对我的种种情意万般怜惜,又是否也是因为我这含章“贵人”的身份呢?
如果,如果我只是花家寨里的野丫头,如果,我只是花不语。他,可还会再多看我一眼?
他究竟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东皋的万千黎民百代基业,将我卷入这纷乱的尘嚣中?
我望着盛宴的主人,他在满目和煦的笑容中与我对望,视线划过芙真的脸庞,心口骤然一缩,她唇角的笑带着了然的讥讽,高高地端坐在太子妃的华座上看着这场闹剧。
芙真,你是否早就看透了虚虚假假的皇家?这场迷人自乱的情爱?所以才选择了那张冷硬的华座?
情与爱,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如泡影瞬息湮灭。
阿荻,东皋的皇世子殿下。
我,到今日可能信上几分?
“阿荻,等你完了婚事,还要再去醒月走一趟。”太子端起面前的茶盏,揭开盖子,看着被围在人堆里的简荻说道,“这次,你是奉了父皇的旨意,作为咱们东皋的皇世子去醒月国的新皇登基大典参礼,顺道也带上新王妃回娘家省个亲吧。”
太子一语如珠玉落盘,碧晴阁里瞬间再无声息。简荻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太子,轻轻地挽起笑容。
洗莲池里的白荷参差不一地挺立在日光下,折着闪耀的光影。我端起不知是谁的一盏茶水,轻轻喝了下去。
茶香,盖不去这满池荷香,也盖不去我漫溢心底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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