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二一二章 酴醾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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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桂嫔落胎之后,柯小蝶登上后位,阎离这颗棋子便算是废掉了,阎威被革职流放后阎家更是人人自危。南玉调打压阎家的意图昭然若是,皇甫彦却似乎不准备就此认输。阎家兄妹双双落马之后,高品超南调,皇甫彦竟将禁卫军交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武将。而那武将不是别人,正是阎家二小姐阎霜的丈夫。

    “破船尚有三千钉,听说阎家那位上门女婿很不简单,东拉西扯的还跟西太后有些渊源,阎家这怕是要借此翻身了。”柯小蝶如是说,想了想又道,“西太后也算下狠手了,利用丽贵妃去了桂嫔的胎,一来保住了皇家的声誉,二来除去了丽贵妃那个眼中钉。而这次,看来是要力挺阎家的。”

    “她素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东太后与先帝之死少不了她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过这次……”南玉调抱着首饰匣子挑挑拣拣,头也不抬道:“阎家本来再休养生息个三五年还是有机会卷土重来的,可要是接了禁卫军的活儿,他们可就算是真的要完蛋了。”

    柯小蝶狐疑地蹙眉思索半天:“娘娘何出此言?”

    南玉调没有说话,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柯小蝶只觉得那笑容很是苦涩无奈。

    直到几天后东太后去城外庙里祭祀先帝,禁卫军负责护卫,然而途中遇匪,太后被劫失踪,柯小蝶才明白南玉调上言所指。阎家这新任禁卫军统领连屁股还没坐热就因严重失职被革职投狱了,阎家自此一蹶不振。卢罗临危受命,接替禁卫军统领一职,全力负责太后被劫案。

    城外郊区小道上,一伙黑衣人齐刷刷跪下。

    “龙部十九番队见过皇后娘娘,形势所迫多有得罪,望娘娘恕罪。”

    “幸福是什么?”南玉调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一句。

    队伍中偏偏有人条件反地出声回答:“奥特曼打小怪兽……呃……臣失言了……”

    南玉调没忍住,“噗”一声笑了,走到那人跟前:“夭夭很喜欢你呢。”

    那人低着头,舌头有些打结:“臣、臣惶恐。”

    南玉调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视线在周遭扫视一圈:“队伍中最善伪造杀人现场的出列!”

    两人出列,干脆利落地走到最前面,单膝跪下:“但凭娘娘吩咐。”

    南玉调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上面的人,一个不留,全部伪造成意外死亡。完成以后自行回国,无需向我复命。龙部做事,我信得过。”

    “臣定不辱使命!”

    南玉调点点头,上了马车,过了一会,丢出件北巘装:“烧干净,我们走。”

    西贡最高级别的暗杀部队龙部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北巘皇城来,南玉调就不担心他们出不出得去了,不过为了省点麻烦,她还是非常“好心”地提供了一份逃跑路线。途中经过桑州一个偏远的村落,远远就瞧见个紫衣妇人等在村口,那姿态、那衣着,显然不是个无意路过的山野村妇。龙部行事谨慎,此刻已全数戒备,手按刀柄。

    马车的帘子撩开一角,不知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龙部众人满腹狐疑,却已将手从刀柄处移开。马车减速,停在了紫衣妇人前。

    “上来,捎你一程。”马车里的人声调平缓,音色慵懒。

    那紫衣的年轻妇人却是微微一颤,红着眼眶钻进马车里:“主子……”

    “坐好了,这路颠得要死,再乱晃你一准撞个头破血流,荒郊野岭的我可找不着地方换新被子。”某人说得轻佻,翻着白眼,唇边的笑容却温暖如春。

    紫钗心中自有千言万语,也被她这一堵全给忘光了,只眼泪刷刷直流,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委屈泄闸,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仪态端庄,抓着南玉调的手就扑了过去,嚎啕大哭——

    ——你怎么就甘心,怎么就甘心败局而亡?

    ——你怎么就舍得,怎么就舍得撒手而去?

    ——你怎么就狠心,怎么就狠心不告而别?

    ——你回来了啊,你终于回来了啊……

    马车风驰电掣般在桑州的荒野里奔跑,哭累的女子终于平静下来,抽噎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主子笑话了。”

    南玉调把帕子递给她,哧一声:“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顿了顿,又问,“怎的没把高忠带来,六月说高忠是他最好的朋友呢,我倒是顶想见见你家小子的。”

    紫钗擦着眼泪道:“前些日子收到您的密信,怕路上耽搁,便让人先把忠儿送到南方去了。”紫钗见南玉调点头不语,整了整衣衫,竟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南玉调赶紧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紫钗固执地将头压下:“若是没有主子,品超……夫君他……恐怕就死在牢里了……主子不屑他人叩拜,但紫钗能力有限,您至少先让紫钗给您磕个头吧!”

    南玉调无奈地叹口气,不再阻止。

    紫钗磕完头,凑近南玉调低声道:“毒六说主子要的那几味药材三年之内必能培育出,主子无需冒险去西贡求药。南翔已安排人马在祁阳接应,到时放出西贡奸细入城的消息,自会有官兵来拖住这群人。你我调换装束,只要您安全出了城,我自会有方法脱身。”

    “祁阳么?”南玉调喃喃自语,“是个好地方呢。”想了想,从身侧匣子里取出个蜡印封口的信封递给她,“我去西贡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皇甫彦耳朵里,他必然会以我们在北巘的生意为筹码逼我回来。这里有我拟下的对策,需要你们所有人包括高品超在内全力配合,这场硬仗,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任何人有事。至于我,你们就不必心了。待会我会送你到祁阳附近,你万事小心。”

    “主子……”

    见紫钗还想说什么,南玉调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六月说他要和高忠歃血为盟结拜兄弟,他俩小鬼头懂屁歃血为盟,约好了,今年咱们大家一起过年,见证他们的兄弟情义!”

    远远的,祁阳高大的城门隐约可见,一场本该轰轰烈烈险象环生的偷天换日之计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约好了?”

    “约好了。”

    北巘大地上一场无声的暗杀也随着马车西行远去而迅速展开。九月二日,一行流放西域的重犯在离开皇城没多久便遭遇山贼,粮草、细软被洗劫一空,三十四人受伤,六人死亡,死者中包括前禁卫军统领阎威。九月三日,柯小蝶受封为后,丽贵妃不知何由逃出冷冲撞凤驾,意欲刺杀皇后,混乱之中被当场诛杀。同日,桂嫔再度大出血,终因救治无效香消玉殒。九月四日,皇城某青楼中发生激烈械斗,死伤众多,祸及当夜在此寻乐的官员大大小小十数人之多。九月五日,阎威死讯传入皇城,阎父气急攻心,当场喷血,猝于阎宅。

    就此阎家没落,朝堂动荡,百般头绪,无从缕起。

    接近北巘、西贡两国交界时,南玉调忽然问了句:“赶得上重阳节么?”其实并不抱这样的期待,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出口。那一世春酿桃花,夏藏酴醾,约好了重阳大醉桂宴场,却终是等不到那一天。信任支离,感情破碎,怨不了,毁不过,恨不动,偿不起,一切的一切终随时空的鸿沟一笔勾去,不复重来。

    舟车劳顿,进入西贡境内之后南玉调愈发觉得疲惫,一日睡得比一日沉,连马车什么时候停的她都不知道。

    等醒来的时候,南玉调一睁开眼,就瞧见咫尺之外,一大一小两张相似度极高的sd娃娃并排搭在床沿上,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看。南玉调先是怔了怔,很快便镇定下来,眯了眯眼,朝小号凤眼勾了勾手指。那小人儿立即响应母亲大人号召,哼哧哼哧就爬上床,掀开被子往南玉调怀里一钻,猫一样吸着鼻子使劲闻了闻:“妈咪,你吃披萨了吗?”

    “……”南玉调想了想,大概是早上吃的那个油煎饼在身上沾了味道,撑着夭夭的腋下将她往上一托,一口咬在了她脸颊上,“就知道吃。这么久没见妈咪,想不想我啊?”

    夭夭可不会像六月那样被咬得嗷嗷叫,她果断地抬嘴照着南玉调的下巴啃了一口,不解地问:“妈咪,人不好吃。”

    “……”

    床边某个被无视的人忍不住笑了声。

    南玉调背对着他,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啃着夭夭:“吃货!”

    夭夭挣扎着支起个头,眼咕噜地朝床沿边瞧了瞧,语不惊人死不休:“爹哋,夭夭吃不过妈咪,你快点来帮忙。”

    某妖的凤眼弯成了月牙:“爹爹怕挨骂,不敢吃。”

    “……”

    这一语双关巧得,南玉调愈发不愿意转头,夭夭却是听不懂的,她眨巴着大眼:“爹哋别怕,妈咪不凶,妈咪不骂人的,她一般只打人。可是莲姨说爹哋你打架好厉害的,妈咪肯定打不赢你的。”

    凤目妖气流转,温柔得几乎要溢出水来:“爹爹可舍不得打你娘。”

    夭夭想了想,点头:“嗯呐,弗兰多姨丈也说了,男人不能打女人,男人要疼女人。嗯……那爹哋,你还是疼妈咪吧。”

    妖眸笑意愈深。南玉调却不等他把话说出口便抱起夭夭下床了:“哪来那么多废话,吃饭没?同妈咪吃饭去。”

    母女俩在偏殿用过晚餐,南玉调问了夭夭近况,夭夭不识悲喜,反而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和逻辑思维,某种意义上说来她说的话客观、真实都是极具保障的。所以,当她在南玉调怀里迷迷糊糊道出一声软软的“夭夭想妈咪了”时,南玉调几乎瞬间湿了眼:夭夭啊,在你的故乡,你终于知道什么是思念了吗?

    白天睡得多了,夜里哄睡夭夭后南玉调愈发清醒了。在夭夭额头上印一枚晚安吻,南玉调披衣起身,也没执灯,就那么出了寝殿。有些意外,又似乎意料之内,殿外的小院中男子穿一身白缎的常服,面殿而坐。瞧见女子出来,他的动作生生顿住,手尚且举着酒壶,壶嘴倾斜,酒满杯而溢,他却毫不察觉。

    两人久久怔愣对视,半晌不语。

    直到那酒不解风情地漫过半张石桌,滴在了帝王的袍上。九五至尊尚且岿然不动,南玉调却忍不住了,指尖往前一送,面无表情:“酒,洒了。”

    苇稹视线不移,傻傻答道:“没,没关系。”

    南玉调额角青筋抽了抽,白眼一翻:“一殇酒十斗粮,浪费就是犯罪。”

    苇稹似没听懂,愣了愣,却在反应过来那一刹那,笑容陡然绽放,那风情,不是妖媚邪魅,却是天放晴,更甚阳光撕破乌云那瞬间投下的灿烂温暖。端平了壶,添满另一只黄玉菊盏,眼里都是暖融融的笑意:“调儿说得对,是我不好。”

    南玉调走过去,端了那菊盏,仰头便喝了个底朝天,羽睫覆盖之下,隐隐流转光芒:“桃花?”

    苇稹执壶为她添满,粉色香露溅在她指尖,他伸了手,轻轻为她拂去:“今年开春的桃酿。前几个月还同夭夭一起做了酴醾酒,到年底便能喝了。”

    南玉调缩回手指,不再碰那酒盏,定定地盯着男子,唇角逐渐失了温度:“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苇稹一顿,龙纹广袖素色一挥,独饮凉酒,杯子不轻不重落在桌上,他微垂着头,散落两颊的长发在风中寂寥地摇摆:“嗯,晓得。”

    “你也知道我要的那些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握在杯上的手指倏然收紧:“朕自会为你备齐!”

    两句话来回,一个伤情的男人已完成了向王者身份的转换,深秋的冷风中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气。南玉调端了酒,仰头喝下,抹一把嘴,将玉盏随手抛在桌上,音色干涩:“那么,多谢了。”说完转身便走。

    龙纹白影,酒香绕身而过,高大的男子转瞬已挡在了跟前,含怒的凤目微微眯着,那人凑近来,压迫感顷刻而至。南玉调不自觉后退一步,却又死命克制从心底瞬间涌出的恐惧,生生定住脚跟。

    “你躲我?”妖颜俯下,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了,衣袍垂落,在风中轻轻摩擦。

    南玉调艰难扯动嘴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人:“你还有话要说?”

    苇稹弯唇苦笑:“调儿觉得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我却还有酒未同你喝。”说完,一把握住南玉调的手腕,半拉半拖地扯着她往酒窖走。

    南玉调没有挣扎,只是过于昏暗的光线和她额前垂落的散发遮掩了她的表情,而那隔在两人肌肤之间的袖口锦绣也成功地阻挡了她身体冰冷的传递。她低着头,由那腕上仿若千金的力量拉扯前行,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来控制心底蛰伏的恐惧。

    酒窖不深,却有些年头了,空气湿闷,不着明火,唯在尽头洞壁上镶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线只能让人勉强辨清路线。黑暗、潮闷,压抑得让人心慌的空气里偏偏还溢着股子浓浓的酒香,真是让人怕也不是,醉也不是。

    “调儿既然这么急着走,那便提早开了这酴醾酒,省得过些日子还得麻烦你多跑一趟了不是?”苇稹说着将南玉调从身后一扯,甩到巨大的酒缸前,另一手掀了顶盖封纸,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

    南玉调下意识偏过脸躲开,却被苇稹扼住双肩,死死压在了缸壁上。南玉调无处可逃,紧贴着酒缸的弧形壁拱起身体,未束的长发落下几缕探进了酒缸里。红唇几乎要贴下去了,然而就是这咫尺距离,苇稹终于借由那打在女子脸庞的光看到她惨白的面容和失焦的大眼。“调儿?”指尖轻触,肌肤在指尖下狠狠一颤,苇稹这才发现女子全身异常冰冷,“你……怕我?”

    南玉调僵冷的手指骤然一缩,猛地伸手推开压在身上的力量,深呼吸一口气,笑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怕你了?”说完,一步也不停留,借着昏暗的光颇为从容地离开了地窖。只是当她一走出地窖,她几乎是一路跑着冲进了寝殿,爬到床上摇醒了夭夭:“夭夭,夭夭,陪妈咪说说话……夭夭……”

    夭夭揉揉惺忪的眼,本是不满地嘟着嘴,却在看到南玉调表情的时候条件反般伸出胖胖的手臂环住她的头,轻轻地抚,嘴里不带感情起伏地小声念叨:“不怕哦妈咪,不怕的,不怕的。妈咪和夭夭现在在夏威夷呢,今天浪有点太大了,看哦,大家都上岸咯。妈咪,夭夭喜欢那个椰子味的雪糕,太阳好大,妈咪,给雪糕搭把小伞吧,蓝色,有白色星星那把好看。妈咪,你今天还喝马提尼吗?花裤衩的大哥哥说可以多送一双人伸缩吸管,我们也选蓝色好不好?妈咪,之之姨妈问你可不可跟你换一条毛巾。妈咪,可以吗?”

    埋在小小臂弯中隐隐颤抖的女子点了点头:“好……换。”

    空荡荡的寝殿里,纱帐被风撩动,白袍的男子立在帐外默然久立,致的脸庞随着那些他所不熟悉的对话愈发苍白。小小的孩子抬起头,露出尖尖的下巴,睁着大大的眼睛,越过南玉调的发顶望向帐外。明明不懂悲喜,明明面无表情,明明嘴里说着碧海蓝天,那眼神却像世上最锋利的责备。

    这个孩子的存在如同世间最为美的智能电脑,她过目不忘,不带感情地记录着无数信息,她记得ptsd的确定义,记得刺激源这个词条,记得催眠师的每一句嘱咐,她观察肌体的细微变化,分析人类的面部表情由此对其状态作出判断以此代替常人的感知。只是当她看到那个名为“爹哋”的男人静静站在帐外望着南玉调的眼神时,她困惑了。她猜测心里头闷得难受的那种感觉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悲伤。

    栗色卷发,半湿,挥发着酒的味道,还有淡淡酯化后的香,夭夭不知道,这味道,是不是属于那种叫做荼蘼的花。

    深秋的夜里,令整个大落闻风丧胆的妖王久不能眠。

    天明之前,圣旨上,三个字,是他降书:

    让她走。

    +++++++++++++++++++++++++++++++++++(终于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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