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二零六章 子(二)
深巷长夜,漆黑的路仿佛没有尽头,足下湿滑,一个不稳,膝盖重重磕到青石板,骨头碎裂般疼得心脏都抽紧了。但是没有时间去为这疼痛耽搁哪怕一秒,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将眼泪逼回,伤痕累累的手指撑起上身的重量,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继续跑。
已不记得是第几日了,曲曲折折迂迂回回的冷巷中弄丢了最后一个死忠之臣的命,弄丢了皇族不可亵渎的尊贵,弄丢了保家卫国的鸿鹄志愿,弄丢了为人在世对温情的希冀。蜷在一处废屋里的小少年死死咬着牙齿企图阻止那细碎却致命的齿抖之声,取而代之的是浑身更为激烈的颤抖。他记得父亲教他耍过的枪法,那般凌厉威武;他记得高大人教过他使剑,那般轻灵英气;他记得军营教他长刀挥舞,那般淋漓畅快,但此时他手中没有红缨枪,没有双刃剑,没有大头刀,他只是握着一把仇恨,只想杀人、杀人、杀人!
初秋的冷雨细密织出夜色昏沉,不知是谁在外头惨叫一声,惊得夜巷凄冷狰狞。一动不动的少年狠狠一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透着冰冷的白光,那白光有如新磨的锯齿,势必要将碰触之物撕得皮开绽,他已失去所有,唯一想要的不过就是能在死之前多拉几个人垫背而已。
“匡嘡——嘭!”原本已摇摇欲坠的院门不知被什么用力撞塌,杂乱的脚步鱼贯而入,布料、肌被割开的声音充斥着耳朵,情况似乎挺复杂的。狗咬狗么?少年冷笑。屋外人影幢幢,几条黑影窜上屋梁房顶,少年嘶吼一声,所有的力量自腔迸出,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奋力往前一刺,扑了个空。不知哪来的飞刀,“噹”一声击在他匕首上,震得他手发麻,匕首掉地。
“可是北巘先皇之子?”黑暗中,有人这样问。
少年像野兽一般四肢撑地高高跃起,朝那发声之处扑去,转瞬便被制住了。他浑身抖得厉害,愤怒在血中燃烧,他挥起苍白五指,嘶吼着,不顾腿上伤口疯狂踢打。
“卧槽!”黑暗里的那声咒骂恼怒却无辜,那人不得不加重手劲,将少年掀翻在地,牢牢压住,“你他丫的是疯子啊!”
少年听而不闻,绷紧了纤细的、稚嫩的脊梁,他奋力仰起头,脖子上的青筋在昏暗的光照下狰狞得仿佛要爆裂了,他挣扎着,怒吼着,凄厉至极。
破旧的屋门“嘎吱”一声响了,细密的冷雨扑面而来,那门口背光立着一人,膛起伏,似乎跑得很急。少年瞧不清那人模样,只知道眼前罩下一道长发飞舞的影子,在这血腥浓重的雨夜里莫名染出一道桂香来。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少年绝望而愤怒地吼着,膝盖、肋骨,即便隔着衣料也被地面磨得得血迹斑斑,“杀了你们!!!!!!!”
“修儿?”门前那人且轻且细唤了一声,音色有些抖。
那声音却仿若一道惊雷劈下,少年瞬间浑身僵硬,愣怔地睁大了双眼。然也只是一瞬,他复又挣扎起来,激烈程度更甚刚才:“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们!!!!!!!!!!!”
门口那人疾步走来,顿都没顿一下,忽地张开双臂将猛烈挣扎的小小少年拥入怀中:“修儿!修儿,修儿——”一声一声,都是心疼的声音。
“杀了你!杀了你!骗子!不许冒充我娘!不许!!!!我要杀了你们这些骗子!!!!!!”少年的手被黑衣人反剪在身后,他无力挣开这桂香柔暖的怀抱,愤怒之下张口咬了下去。
女子疼得闷哼一声,缓了缓,对黑衣人道:“放开他。”说着,一手紧紧搂住孩子的背,一手梳进孩子血汗沾污的发中,坚定而轻柔地抚顺:“修儿,娘在,娘在这里,修儿不怕。”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如同小鹿斑比一样可爱的孩子在她打了个喷嚏后轻拍她的背说“母后不怕,修儿在这。”
一嘴血腥味,逼着身体每骨头去毁灭,但血却无法抗拒这怀抱。
小小的少年,松了牙,“啊!啊——啊……”痛苦嘶鸣,“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雨越下越大,冷风吹进来,只觉得透过湿淋淋的衣料,连骨头都冷得发颤了。
“对不起,对不起,娘来晚了……修儿,娘来接你了。”
屋外的打斗声逐渐平息,不知是谁来到身边,低声回报:“主子,有四人逃走,是否继续追?”
冰冷的雨水自女子微微弯曲的发丝滴下,她的眸中有狠绝的杀意:“敢动我儿子,我要他们死无全尸!”
秋雨缠绵突然降温的夜里六月卷着夏薄毯打了个激灵,被冷醒了。他往旁边滚了滚,没有人,细细唤了声“娘”,亦无人应答,揉揉眼睛,彻底醒了。屋外隐隐传来嘈杂声,六月仅穿着小中衣便爬下床,扒在门边上瞧。
几个佩剑的黑衣人拥护着南玉调迅速进了大屋,南玉调怀里抱着大卷斗篷,斗篷下露出两条细长的腿,那腿上血迹斑斑,灯影摇曳下显得尤为可怖。不多一会儿便有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洒洒点点缀了一路,然后慢慢被雨水冲淡,湿润的空气里尽是腥气。
六月觉得害怕,光着脚丫往大屋跑,风大,秋雨凛凛吹湿了他半个身子。跑到大屋门口,却不知为何停了脚步,在门边探出半个头,瞧见屋里南玉调坐在床边轻手轻脚给一个小哥哥擦拭身体。风一吹,湿掉的中衣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六月打了个抖,觉得冷,很轻很轻地喊了声:“娘——”
南玉调没有听见,她强忍着泪,抖着手指给皇甫修清洗伤口。这个含着金汤匙生在云端的孩子是如何逃过那一路路劫杀的?这个曾经天真的缠着她讲睡前故事的乖孩子怎么可以伤痕遍布?这个不过十岁的还是孩子的小少年什么时候就断了肋骨伤了手足?昏睡中的孩子极是不安,呼吸时浅时深,较幼时深邃的五官皱巴巴地挤着,连梦中也死死咬着牙齿,不知在隐忍些什么,憎恨些什么。
“修儿,修儿,修儿不怕,娘在这里,娘就在这里。”
修儿——
修儿——
一声声都是温柔,一句句都是心疼。
六月听到南玉调此般喃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进屋里的小脚又收了回来。六月年幼尚且不知独占欲为何物,找不到理由,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乌黑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屋里,睫毛湿漉漉地扇了扇,眼泪就掉下来了。很多年后,当孩童越过时光的细缝成长为倾世美人,每每与皇甫修比武斗兵想起此夜初见时,他便酸溜溜地调侃道:“大哥这般拼了命地耍帅,莫不又是要抢小弟的美人?”那时,他才知道,那难过的感觉,大约就叫做吃醋。
彼时夜雨缠绵,六月穿着半湿的中衣蜷在被子里,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抽搭抽搭睡着了。夜里不知谁进来,在耳边无奈地叹息:“怎么这么冷的天还出了一身的汗,衣服都湿了……”身上湿湿冷冷的衣服和薄毯尽数撤去,柔软的秋被暖暖裹了下来。
皇甫修是做了噩梦惊醒过来的,一睁眼,却不再是肮脏的小巷,身下一片不真实感的绵软,前上着夹板,动弹不得。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焦距地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还没有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修儿,醒了?”
耳边有谁轻唤一声,皇甫修颤了颤,转过头去,定定地盯着眼前人,眼睛睁得更大,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干裂的唇张了张,嗓子疼得厉害:“娘……修儿终于见到你了……修儿……终于也死了么?”
南玉调愣了一下,指尖轻抚少年的脸,笑着摇了摇头:“有娘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少年的脸“唰”地白了,他别过头去,躲开南玉调的手,眼泪“唰唰”往下掉:“骗子……”嗓音破碎,“我娘……已经死……了……母后……已经死了……你们都是……骗……子……你不是母后……你不是……”
南玉调指尖在空中一顿,沉默了一会,道:“我确实不是你母后,我只是,你的娘。”少年纤细的身躯在她身旁僵了僵,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眼角,“曾经你叫我一声娘,你便是我要护要爱一生的孩儿。修儿,我的儿子,让你久等了。”
一直躲在南玉调身后的六月终于忍不住了,扯了扯南玉调的袖子,瘪着小嘴,一双泪汪汪的大眼忽闪忽闪:“娘美人——娘美人——你不要月月了吗?月月这么乖这么漂亮,娘美人你不可以始乱终弃的……娘美人——”
南玉调嘴角一抽,床上的少年震身一抖脑袋埋得更深了。南玉调觉得自己有点悲情不下去了,转后一脸黑线地看着六月:“六月小爷,敢问哪位教你说‘始乱终弃’的?”
六月吸着鼻子,歪头想了一会说:“娘美人床头的《大落密刊》里面写的。”
“月月……”
“嗯?”
“你懂得太多了……”
“……”大眼闪闪发光,小嘴咧开一笑,“谢谢娘美人夸奖!”
“……我没夸你……”
“嗯,月月明白的。”
“你明白?”
“嗯,娘美人是在欲擒故纵。”
“咳……”蒙在被子里的少年被口水呛到咳了一声,把被子卷得更实了。
南玉调一边扯着那被子,一边问六月:“欲擒故纵?这又是谁教的?”
月月很骄傲地挺起膛:“《大落密刊》”
“……”沉默——南玉调眯起眼睛,“玄纱,这个月的文章谁编的?给老娘扣他三个月工资!”
……
远在三江口的漓公子狠狠打了个喷嚏。++++++++++++++++++++++++++++++(神速不?神速不?私以为,除了网络不给力,后妈还是很威武的~~~~~~~下一章: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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