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二零四章 父与子
六月本也算是很懂事的孩子,只是这些天同南玉调胡闹打混,竟是愣生被她宠出些脾气来了。
看完烟花回来不见了南玉调,六月犟着不肯睡觉,玄沙本就担心着南玉调和柳生的事,不免责备的语气重了些。六月先是委屈地瞪着他乌溜溜的眼睛,瘪着小嘴争辩:“娘美人说过会等月月的!娘美人答应了,月月一回来她就送小算盘给我的!”再被玄沙说上几句,四岁孩子的难搞本质终于爆发了。只听声嘶力竭的尖叫毫无预兆地划破天际,接下来就是长久不歇的扯喉咙大哭。
六月同学人生头一次的竭斯底里的效果很是惊人,先是吓呆了方圆一里所有听力正常的生物,任玄沙怎么哄都哄不回来,然后整整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累得实在顶不住,生生哭晕了过去。
于是等到第二天中午南玉调回来,看到的便是玄沙同一干老妈子人人挂着黑眼圈面容憔悴横七竖八地倒在六月床前。南玉调眉头紧锁,先是安排了大夫来为柳生看诊,确定柳生并无大碍后才去向玄沙了解情况。
玄沙言辞之中并无太多责备的意思,只说夜总会在北巚国里地位甚是敏感,新政时期许是应当谨慎些。孩子哭闹本无过错,只是毒六带回这孩子恐怕身份有些可疑,实在不该引人注目的。
南玉调没有回答,坐到桌前,瞧了六月一会,然后对玄沙道:“把他弄醒。”
玄沙一愣,有些不忍:“天快亮了才睡下,喉咙都哭哑了,只是个孩子,怪可怜的……”
“弄醒。”南玉调依然只有这两个字。
玄沙无奈,只得上前摇醒六月。美梦被打扰,六月的小嘴儿瘪了瘪,睁开惺忪睡眼,刚想哭来着就瞧见南玉调坐在桌前,于是泪珠子就更加忍不住地掉下来,委屈得不得了地朝南玉调伸了手:“娘……抱抱……”
大约是睡得半梦半醒不甚清醒,“娘美人”三个字被简化成了一个“娘”字。南玉调原本板起的脸惊怔地变了变色,内心的坚硬被那声软绵绵的“娘”冲得汪洋成灾,她却还是不得不强装厉色,从袖袋里取出巧的玉珠算盘道:“算盘我如约给你带来了。”见六月瞬间变得亮晶晶的眼神,南玉调心里一揪,仍是举起算盘干脆利落地往桌边上狠狠一敲,“啪”的一声吓得众人震身一抖,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玉珠应声碎了。
南玉调道:“你前日答应每天早上绕着院子跑五圈,现在却赖在床上睡觉,言而无信,该罚!”
六月睁着他大大的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南玉调再度举起算盘往桌上一敲,敲断了串珠的玉棍,翡翠珠子便哗啦啦地掉下来:“要发脾气是你的事,打扰了别人休息却是你不对,随意迁怒他人,该罚!”
“男子汉大丈夫,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纠缠不休,该罚!”
“啪!啪!啪!”玉碎之声应着一连串“该罚”震得人头皮发麻,终还是玄沙看不下去,忙抓着南玉调的手劝道:“够了主子,他还只是个孩子——”
六月也在这个时候反应过来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还边喊:“你是个坏人!坏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了!坏人!玄沙姨姨——我要六叔叔,月月要六叔叔回来……”
“不必理他,任他闹去。”南玉调站起来,转身便走,“午膳时间,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
玄沙未动,犹豫着开了口:“这不好吧,毒六素来宠这孩子,若是回来知道……怕是心里头会有些想法的。”
南玉调在门前顿了顿,没有回应,大步离去。
一直沉默的金玉上前拍了拍玄沙:“夜总会里混得出人头地的有哪个不是被主子教训过的?你也忒多心了。”
玄沙“诶”了一声:“可六月还这么小……”话说到这没了声音,玄沙扭头瞧瞧六月,再瞅瞅金玉,“你想的可是和我想的一样?”
金玉白她一眼:“你看着主子天天是宠着六月玩儿来着,其实教他的可算少?若是换个旁的孩子,主子能这么上心?主子何等爱财之人,当着面儿眼都不眨一下一下敲碎了那价值连城的翡翠算盘,为的什么?”
玄沙张了张嘴:“莫不是主子要培养继承人了?”说着,再回头瞧瞧已哭得甚累的六月,原本泛滥的同情心一下变成满当当的羡慕,“这娃命忒好了!”
六月见自己哭了这半晌玄沙都不来安慰一下自己,心中更是委屈了,只是也忽然领悟自己这么哭得没个价值实在亏本,于是吸了吸鼻子,慢慢爬下床来,跑到玄沙同金玉跟前,一人踩个一脚:“坏人!你们都是坏人!”踩完撒腿就跑了。
南玉调在柳生床边一直守到半夜才守到他醒来。大概是晕前瞧了一眼,柳生见着南玉调倒也没受什么惊吓,眼珠子瞪上两瞪,吐沫子咽上两咽也就缓过来了,哑着嗓子总结心得:“就知道……祸害遗千年……”
南玉调嗤笑一声:“承蒙吉言。”言毕两人相视一笑,却又都沉默了。
断烛残影,拉扯着彼此的表情:“皇上他……驾崩了……”许久,柳生这样说。
南玉调愣了愣,干笑两声:“别驾崩不驾崩说得好像真的似的。我还在里那会儿皇甫慑就计划着要禅位的了,搞个假死什么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欺瞒天下人的小手段,别人不知,你也该是知的吧?”
柳生不语,只定定地看着南玉调。南玉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终是意识到了什么,愕然地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柳生垂眼低语:“大落纪1226年冬,长武帝久病不愈,崩于泰华殿。有疑帝为妖妃毒害,追查至仁妃江瑟倪处,但因证据不足,未能将其治罪。后又传出流言,说先帝乃新帝所害,新帝大怒,血洗朝堂,清政论。前朝宠臣多被贬官流放,更有甚者全家抄斩。我想下一个人头落地的……恐怕就是高品超了。南……你觉得,先帝若还在,会眼瞧着那些有功之臣一个个枉死么?”
夜深风凉,安静下来的夜总会灯暗人稀。楼廊里缓慢行走的人踉跄一下,险些摔倒,伏在漆红楼柱上的五指苍白如指。
“主子……”玄纱很是忧心。
南玉调摇了摇头,朝她摆摆手:“没事,你休息去吧。”说完,步履虚乱地进了六月房间。六月白日里闹过两场,这会儿睡得正沉,只是眼睫毛还湿湿的挂着泪,不知是不是梦到白天发生的事情,模样很是委屈。南玉调上床,听见六月稀里糊涂喊了一声“娘”,心头一颤,猛的将他牢牢抱进怀里。
“娘在……”
关于皇甫慑的死,南玉调打心眼里是不信的,即便恐慌得莫名其妙,她也是要亲眼见了求证了才肯罢休的。只是万事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若皇甫慑的死真跟皇甫彦有关系,那么南玉调一旦去查了,必然也不会过得轻松。思虑之下,南玉调次日便带着六月南下了。
六月兴奋之余忽然想起他们在闹矛盾:“娘美人……哼!”
南玉调无语之:“……”
六月义正言辞:“我不同你玩了!”
南玉调淡定之:“嗯。”
六月总结陈词:“你是个坏人!”
南玉调淡定之:“嗯。”
一刻钟后六月补充发言:“我不喜欢你了……哦!”
南玉调淡定之:“嗯。”
半刻钟后六月循循善诱:“小爷以后都不亲你了哦——”
南玉调淡定之:“嗯。”
六月急了:“也不侍寝了哦!”
南玉调淡定之:“嗯。”
六月同学不说话了,瘪着小嘴,红着眼圈,乌溜溜的眼珠子泡在水里打滚,大眼一眨,泪珠子跟金豆子一样咕噜咕噜滚下来,小膛也跟着起起伏伏,接着小嗓子也一抽一抽,颠簸的马车里,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娘美人为何不理月月了?娘……哼哼……美人……不喜欢月月了吗?娘、娘美人以后都……都不亲月月了吗?娘……娘……娘美人要把月月丢掉了吗……呜呜——呜呜……娘……美人……”
介于六月的断句断得太有杀伤力,南玉调本还想着再晾他几轮,现也敌不过他那声声催人心酸的“娘”,一把将六月抱进怀里,吻着他湿漉漉的长睫毛,轻哄着:“是谁说不同我玩了?谁说我是个坏人?谁说今后都不喜欢我不亲我了?嗯?”
六月在她怀里闪躲,地拨鼠一样死命地往她怀里钻:“月月错了,月月以后不惹娘美人生气了……”
玄纱在马车外同金玉相视一笑,那眼神翻译过来就是说:姜还是老的辣!继而又听马车里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耳语:“娘最喜欢月月了……”车外两人登时大惊,面面相觑,没听错吧?她是说“娘”而不是“娘美人”吧?没有断句吧?她……?!
一路南下至三江口,到了浦洲也不曾特意逗留。其他人倒没什么,只是这样的旅行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枯燥了些。带来的书路上也看完了,六月便有些坐不住。途径书斋,南玉调拿了块牙佩给六月:“把牙佩给书斋老板你就可以进去看书了,娘晌午来接你。”
六月瞧着这牙佩很是新奇:“这个是银子吗?它可以买很多书吗?”
南玉调他的头:“这不是银子,也买不到书,但是有它你便可以在书斋里无限制阅读。”
六月兴奋地瞪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跑进书斋里去了。
那厢南玉调的马车刚走,这厢又迎来一顶软轿。
立在轿旁的黑衣侍者道:“容属下先行打点一二。”
沉冷的声音自轿中传来:“本侯在书斋等你。”
不知遗传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这般强悍,但六月也确实算是极为聪明的孩子,三岁便已识得许多字,自己翻了许多书了。即便如此,对于年仅四岁尚未进行过系统教育的六月而言,一个人去翻《大落志》显然还是难度太大了。这不,翻了两页,画了近二十个圈圈的六月终于忍无可忍,将生字抄在纸上准备去请教他人。此时时间尚早,书斋人极少。加之六月是拿了南玉调的牙佩,老板便将他安排在了里间的贵宾楼里,六月愣是跑了几个房间也没瞧见个活人。
这书斋原是济善堂下收养孤儿的学堂,后来随着规模的迅速扩大,书斋的作用也变得复杂起来,辟出一块对外开放,所藏书籍只借不卖,表面看来虽不盈利,间接却不知施恩于多少寒门志士。光是知恩图报者每年馈赠就足以让书斋顺利经营下去了。
六月跑下楼终于在池子边见到个人。那人披着素白长衫,手执书卷,面池而坐,听见响动微微侧过脸来,瞧见是个孩子微微有些怔愣,但很快便恢复淡然。那孩子倒也不怕生,颠颠地跑过来,眼巴巴地瞅了瞅男子,又瞅了瞅他手里的书卷,很是欢欣地把自己手里的纸递到男子眼前:“美人叔叔,这是什么字?”
美人叔叔?!
某美人淡定的眉心很不淡定地挤了挤,似乎连眉心那颗朱砂痣也不自在地纠结了。不知道为什么,男子心中有股强烈的貌似被调戏了的感觉。但那感觉却并非被冒犯的不适,而是仿若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有个谁声声喊着“美人、美人”,却叫心里头一抽一抽的难受。
男子定了定神,瞧了瞧那宣纸上的字,道:“戮,杀戮的戮。”
六月眨巴着眼“哦”了一声:“谢谢美人叔叔!”说着一溜烟跑了,但没过多久又拿了张纸下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男子,“那这个字呢?”
“缰,缰绳的缰。”
“哦——”六月恍然大悟,一扭屁股又跑上楼换纸去了,小脸儿跑得红扑扑的。写得急了,新墨染袖,跑得急了,在楼梯口险险栽下,眼见就要摔个五体投地,却不料腰间一紧,小六月还来不及惊呼就已跌进男子怀中,淡淡茶香环抱而来。六月低头瞧见“嗖”一下就不见的银丝惊讶地睁大眼睛,兴奋地举起小拳头:“美人叔叔好厉害!”说着“吧唧”一口香在美人脸上,不顾美人瞬间僵掉的表情,得出一个极是天真且惊悚的结论,“美人叔叔你是蜘蛛吧!”
“……”
此美人显然没有足够的娱乐神,他在神经系统短暂的僵化之后直接取走了六月手里的纸,展开来瞧了瞧,目光有些怔愣:“你在看《大落志》?”——那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的正是个“鞅”字。
“你怎么知道?”小天真六月同学可爱地捧起脸,惊讶地张大了嘴:“哇!美人叔叔你真的是蜘蛛哦!那你家是不是在盘丝洞?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但是月月昨天没洗白白,而且月月太瘦啦也不好吃,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这个连珠问得很是有技术含量,男子的表情僵着僵着有些崩,崩着崩着便有些抽,刚刚才来的黑衣侍者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主子似乎要笑了,但始终未能见到笑容在他的世界里重生。美人色冷,双睫微垂,敛住眸光,唇张张合合,听不出丁点温情:“此字为鞅,君鞅之鞅,取约束之意。”
孩子心,六月的注意力全都被“会吐丝的蜘蛛”这个推理所吸引,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便坐在男子腿上四处寻找银丝出处,这才注意到这男子坐的椅子有些奇怪,两侧都装了大轮子,六月好奇了:“美人叔叔你的椅子为何有轮子?”
男子少顿道:“腿疾不便,以此代步。”
六月眨了眨眼,又瞧了瞧男子一动不动的膝盖,赶紧扭着小屁股小心翼翼地从男子腿上爬下去,然后低下头,将脸凑近了男子膝盖,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再用小手很小心很小心地揉了揉:“吹吹揉揉就不痛了,不痛了哦——”
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万马奔腾自心中最荒芜的那片戈壁汹涌而过,烟尘滚滚很快没了踪迹,却留那蹄踏千金沉沉之感久久震动心头。又似种子破壳,“咔”一声脆响,挡也挡不住那微小的力量沿着血脉盘错节斩断不得。猛的转动轮子,男子背过身去,肩上的白袍飞舞出疑似仓惶的模样:“你现在看《大落志》未免之过急,不若先读熟了《学子经》再说。”说完,推动椅轮驶上长廊,冷冷唤了声,“飞星,还不出来?”
黑影闪过,落在轮椅之后。六月又惊叫一声:“啊呀!又来一只蝙蝠!”
飞星脚下一崴,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那孩子,眉心一枚倒十字刺青,睫毛浓长,眼黑如夜。飞星心中惊了一跳,那眼睛,如她在前。忽然想起那夜逃路上她说她已有孕的事,这些年不曾想过去寻那孩子,大约心里是有些恨的,总觉得那孩子也是害她命丧的凶手之一,也隐约听说毒六身边带着个眉间有刺青的孩子,年纪应该也这般大小吧……浑身一僵,每个毛孔都发起怵来,飞星猛地转过脸,推着轮椅匆匆离开,再不敢回过头去。
晌午,南玉调的马车一到,六月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往南玉调怀里一扑,拱来拱去地撒娇。南玉调素来五感敏锐,此间便闻到六月身上染着极淡的茶香,想起故人不免眉头蹙了蹙:“打翻茶碗了?怎的多了股子茶气?”
六月摇摇头,举起袖子吻了吻,担心的问:“月月臭臭吗?”
南玉调莞尔一笑,掐了掐六月面团子似的脸颊:“我的月月香香的哦。”
六月心想这肯定是方才那蜘蛛美人叔叔身上的味道,还是不放心地追问:“娘美人不喜欢吗?”
淡淡茶香,若有若无,宁静致远,淡泊儒雅。南玉调抱紧了六月,用额头抵了抵他的小膛:“不,娘很喜欢,有你爹爹的味道呢。”
六月愣愣地睁着圆溜溜的眼,有些听不明白,又或许是不敢相信:“爹……爹?”
“嗯……是时候让你见见他了。”+++++++++++++++++++++++++++++++++(少年青葱,亡命天涯~~~下一章:子~~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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