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一八一章 网
天气很是晴朗,与贤侯府的书房却一片云密布,刑部尚书背着手在屋里焦躁地踱来踱去,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竺自恢,然后又黑着脸把冲到嗓子眼的话生生吞回去。
良久,竺自恢放下手中的折子,抬头看了刑部尚书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刑部尚书不淡定了:“恕下官愚钝,这欧阳老狐狸行贿受贿、以权谋私的证据可都已备齐,王子殿下却在此时将下官的折子打回来究竟是何意图?且不说今日之事,就前日早朝殿下一直当面驳斥侯爷您的谏言,下官又当如何理解?”
巧的茶杯在竺自恢手中转了转,溜出道道华光。竺自恢轻蹙眉头,想起前日早朝时瞿珏说的话——“既为君鞅就该有身为君鞅的自觉,主动退出权势之争,规规矩矩当一个盛世王朝的活象征吧无游。”
刑部尚书见竺自恢不说话,急了:“侯爷?现下大好时机,若不一举扳倒左相,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竺自恢问:“日前,朝中盛传我与殿下不和,尚书大人怎么看?”
刑部尚书一愣,“嘁”了一声:“瞎说!下官绝对不信!王子与君鞅不和?这是什么话嘛!”
“嗯。”竺自恢点点头,却轻笑一声,“可惜,传言是真的。”
“啊?”
“本侯确实与王子殿下多有不和。”竺自恢放下茶盏,将折子递还给刑部尚书,“所以尚书大人啊,左相还是要办的,若是王子再有阻挠,你便绕过王子向皇上谏言吧。”
刑部尚书惊呆,如今王子辅政,绕过王子向皇帝直谏意味着什么?摆明了要跟王子对着干么?接过那写着“驳回”二字印着王子鲜红大印的折子,刑部尚书顿感压力巨大,一纸沉重。
神色萎顿心事重重的刑部尚书离开后,竺自恢才疲惫地倒在靠椅里,指尖抵在额头,乏意写在眼皮合下形成的那条弧线上。
许久,屋外有人通报:“禀侯爷,公主府来人。”
来者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官,端端正正跪在厅里,一丝不苟地传达藏笑的话:“南小主今夜在公主府用膳,大公主殿说,侯爷公务繁忙,若是恰巧经过府邸,不若进府吃个便饭。”
好一个“恰巧经过”,好一个“吃个便饭”,竺自恢心中了然,涩涩地弯了弯嘴角:“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那女官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竺自恢,忙又低头起身福了福:“女婢告退。”
公主府的大院里,数百本旧书摊在青石台的石阶上,被单、棉絮晾满整个院子。冬天难得的灿烂阳光软软笼罩,随风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投下飘动如浪潮般的影子。素衣的女子,像缥缈的云,在这些影子中逡巡。纤纤素手缓缓拉下晒好的衣物,抱到院子中央的卧榻上。
晒得暖暖的棉料,吹得软软的丝绸,花的素的一股脑散落进假寐的女子怀里。
藏笑微凉的指尖轻轻戳在南玉调的额头,佯怒:“小懒猫!还不起来帮我叠衣服?”
南玉调懒懒地眯着眼,猫一样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坐起来:“大美女啊,我是客人,客人呐!哪有让客人帮你做家务的?”话虽如此,南玉调还是抖出一件绸面袍子慢条斯理地折了起来。
藏笑正色道:“这才叫客随主便。”说罢,掩嘴轻笑,足尖优雅一点,转身又云一样飘进层层被单中去了。
南玉调百无聊赖地叠着衣服,几番欲言又止,才犹豫地开了口:“大美女——”
“嗯?”
“我联系到白毛……呃,就是竺大师了。”
竹竿和被单的掩映下,那纤白的云似乎僵了僵。
南玉调又道:“十日后,三江口……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你带给他么?”
那美丽的,缥缈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云,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伸手去取竹竿上的丝带。南玉调看见她掂着脚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捉到那轻飘飘的丝带。
南玉调下意识小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明白了藏笑的心情。眼睛一瞥,瞧见堆起的衣物中露出一截袖珍的红袄袖子。南玉调捉着那小袖子,把整件衣服拉了出来,是一件小孩的衣服,红绸面、软缎里子、做工很是细,然而红绸面上没有花哨的绣样,却是里子上密密绣满了“吉”字。
“哦,这个……”藏笑走来,笑容柔软,“这是恢儿百日时穿的衣服。恢儿幼时身体不好,我也不善女红,便只绣了百日吉。”藏笑着小红袄,那温柔目光如春日水波,仿佛她现在抚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那白嫩嫩还抱在怀中的娃娃。
南玉调有些惊讶:“竺自恢小时候身体不好?”——那他现在是怎么变得刀枪不入的?!
藏笑抿了抿嘴:“说来惭愧,都怪我太自私。明明坏了孩子,还不知分寸,心思杂乱又不好好吃东西……才累了孩子。”
南玉调讶然,听藏笑的话她也就大概明白了,不自觉又小腹,瞧见藏笑的视线扫过来,她忙拍拍肚子:“啊呀!大美女,好饿哦!”
藏笑摇着头,笑她贪食,却还是高高兴兴地命人去准备。
趁着藏笑不在,南玉调赶紧把小红袄叠好,扎成个小卷子,收进狐裘巨大的袖袋里。
晚膳时藏笑一直心不在焉,南玉调问她什么,她也都只是点头笑笑。南玉调自然是心中疑惑的,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大概吃了一盏茶的功夫,竺自恢来了。藏笑立刻开心地让人加碗筷,见南玉调看着自己,她讪讪道:“恢儿这些天忙,常往里跑,有时刚好碰到吃饭的时候便在我这将就了。”
南玉调敛了敛眼,眉梢挑了一下,一脸了然:“哦。”等竺自恢进了门,她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一句:“人来都来了,儿子跟当娘的吃顿饭,我还能把人赶出去么?”
气氛顿时尴尬。
竺自恢紧抿的唇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张开:“若你不喜欢,我走便是了。”说着,还真的转身就要离开。
南玉调厥着嘴,敲着碗筷:“别啊——坏人都让我当,也太狡猾了吧!再说了,《恋爱指南》上不说分手后还能继续做朋友么?再怎么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啊!”
虽不知《恋爱指南》为何物,竺自恢额头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双眸却愈发黑沉。
藏笑干笑两声:“你这孩子就是嘴不饶人。”
“对了,既然你人都来了我就跟你说个事吧。”南玉调咬着筷子讲话,“听说你的影卫比王影还要厉害,那借我几个吧。”
竺自恢坐下吃饭,夹了片冬笋给藏笑,头也没抬道:“平日里你周围就有,只是碍于瞿珏的皇族身份而不得入府,你若有什么事,出了王子府随意吩咐一声,他们都会做了。”说着,剥了个虾夹给南玉调。
南玉调得瑟的二郎腿顿了顿,瞪着碗里的虾仁心脏狠狠拧了一下,语气却依旧平静:“我这次要出远门。”
剥壳的手停了一下,竺自恢抬眼看着南玉调:“去哪?”
“三江口。”
“何时动身?”
“明天。”
竺自恢沉默了好久,似乎没了耐,一筷子戳破了螃蟹壳,将蟹剔出来夹到南玉调碗里:“路途遥远,过几日北部又有大雪,下个月再动身吧。”
南玉调盯着那蟹,终于连眉头也拧起来了:“跟白毛约好了,毒六会来接我,估计半途就能遇着的。”
“你找师父?”
竺自恢叫竺大师“师父”,南玉调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酸了一下,忍不住想,今后自己的孩子又会怎么称呼竺自恢呢?南玉调点点头。
竺自恢细细剔着鱼骨:“你找他……所为何事?”
南玉调抬头,看着他:“与你无关。”——因为穿过界门,你我皆梦。
竺自恢不说话了,将剔好的鱼也夹给了南玉调,动作很自然,就像平日里,他习惯的那样。
南玉调低头盯着碗里的虾仁、蟹、鱼,思绪剧烈地纠结了。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这么腥的东西,吃的话一定会马上吐出来的。而在这有怀孕经验的藏笑公主和貌似医术高明的竺自恢面前,呕吐显然是不明智的。但这些都是自己最爱吃的食物,若是不吃,岂不惹人怀疑?
竺自恢见南玉调死死盯着碗也不动筷子,便随口问了句:“不吃么?”
南玉调一愣,脑子里马上组织了上百条借口,然而冲在最前面的挡也挡不住的却是离真实最遥远的一句,抬头,眯眼,微笑:“你夹来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吃得下。”
藏笑一惊,手里的筷子就掉地上。
竺自恢平整的肩线和挺拔的脊梁都僵了一下,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转头让人给藏笑换双筷子,意思意思地喝了一口汤,起身弹了弹袖口朝藏笑颔首道:“近日公务繁忙,恕儿子先行告退。不必送了,母亲,慢用。玉调……慢用。”
夜长昼短的冬天,才一眨眼功夫,天就全黑了,凉气像蛇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钻进人的五脏六腑。
南玉调垂着手,紧紧抓住袖中那小红袄的卷子:“侯爷,慢走不送。”
这天晚上,南玉调把南集团在东珠的执行权交给了南翔,喝下了安胎药便早早入房睡了。
这天晚上,东珠未来的皇后格子丫将南玉调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一个骄傲的母亲由内心至身体的颤抖。
这天晚上,一个注定会坐上王座的男人蹲在他最爱的两个女人的房外,苦恼地吹了通宵西北风。
这天晚上,藏笑公主怎么也找不到那件绣满“吉”的小红袄,或许也永远找不到了。
这天晚上,侯爷府的书房灯火依旧,男人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滑过书桌中间那条歪歪扭扭的“三八线”,他的左边仍然堆叠着山一样的公文,而他的右边却空空如也,并排放的太师椅,亦是空空如也。
当年南玉调带着江瑟倪离开,竺自恢没有阻止。如今南玉调又要独自离开,竺自恢依然没有挽留。他总是那样清醒,太清醒,知道控制感情的放纵。他总是那样冷静,太冷静,永远喜欢细的布局,不喜欢允许的漏洞。他总是那样贪心,太贪心,他喜欢南玉调,也一样喜欢她的自由自在,他所付出的所有温柔,目的是为了全面占有,占有,身体,心灵,甚至她飞翔的欲望。
他常常会想,等到收网那天,南玉调会不会发现他虚伪的博爱仁慈下那卑鄙的可耻的真实?
改朝换代太危险,转移南玉调,本就在计划之中,这不过是顺水推舟,这样很好。只是竺自恢并不知道,他布下天罗地网的时候,南玉调却很有可能掉进别人的网里,而那些人或许并不需要她的身心她的思想她的欲望,他们要的,只是她的命。
这天晚上,南翔的手里,除了南玉调的亲笔委任书,还有另外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上书八字:
“柯氏之命,南相易。”
柯氏——柯小蝶。
南——南玉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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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不要问我柯小蝶是谁,详情参见128章东窗事发and129此情可待成追忆。
ps2:怀揣着“竺美人是仙人是小白兔是小绵羊是完美系偶像剧型男主”的孩子请自觉面壁。
ps3:后妈郑重表示,不能光速结文我也很痛苦。有人求速度,有人求质感,后妈只求2012之前写下一个漂亮的自认牛x的大结局。
ps4:下一章很少儿不宜,未成年的乃or乃们请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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