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二十章 美女与野兽
那一夜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和琐碎。排骨依然没有醒,烧倒是退了不少,已经没有药了,他娘每日给他喂些狼骨熬的浓汤,他爹则日日磨着那把斩狼的斧子,有事没事往林子里钻。
牛仔对武学很有天赋,伤口也恢复得很好。牛仔爹却不知为什么好像变得越来越急躁,白天教牛仔刀法,晚上教他调息。南玉调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内功,也跑过去依葫芦画瓢,但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完全不明白什么什么“气凝一处,通筋达脉”,白痴一样做了几个动作终是放弃了。
所谓春寒料峭,大约就是如此,积雪开始融化,气温反而降得更低,鞋子衣服被毡湿湿冷冷,仿佛要吸走身体里每一份温暖。
“丫头!”
“不要那么大声——”南玉调一头黑线地抱怨道,“你想让别人都知道我是女儿身?”
牛仔爹“呵呵”笑了两声,揉揉女孩的脑瓜子:“你这样子就算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呢。”
“哼哼,你个老烟枪!看我长大不比你那心上人美上百倍!”
牛仔爹一愣,笑意更浓:“比她美上百倍?那你岂不是要美貌倾国?”
南玉调叉腰大笑两声:“哈哈!看你等统统拜倒在本姑娘裙下!”
眉眼弯弯,这是男子未曾见过的模样,看她那个得意,牛仔爹忍不住激激她:“曾有人这样说她:脸是蜜桃初红,眉若新柳抽芽,眼如晨露葡萄,唇似水色红樱。你看如何?”
南玉调的脸抽了抽,试探地想了个词:“水灵灵的……”然后又一字一句补充道,“水果拼盘!”
牛仔爹先是不明白,然后一脸吃屎的表情:“你啊——”
“本来就是嘛,有形无神!五官如何是其次,关键是要搭配得和谐!”
牛仔爹是不清楚何谓“搭配得和谐”了,他迟疑了许久才又道:“一支寒梅如雪开,不落尘埃随风朽,如是春回繁花漫,暖香深埋芳泥中。三里长堤十座楼,八千客来寻不见,才子弄磨作风liu,诗不成篇伊人笑。曾有人以这两首同饰二角,自行对唱。你看又如何?”
南玉调想了想:“前一首是以女子的身份自怜,表其清高脱俗,后一首以客者身份通过那些才子骚客的窘态凸显这女子的迷人……戏谑的语气,率真又固执……老烟枪,这本就一长老级的追女高手,你输给他了吧?”
牛仔爹的额头青筋跳了跳,心想果真不该跟这鬼灵讲太多,赶紧转移话题:“过些时日我们就会到达西贡,你可有所打算?”
南玉调反问:“江神医去哪里了?”
牛仔爹蹙眉:“你究竟找他何事?”
“我问你的问题你从来不答,我又为何要回答你?”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四下静默,唯有不远处牛仔把刀舞得虎虎生威。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南玉调打了个寒颤。牛仔爹朝牛仔招招手:“今日到此为止,回去罢。”
牛仔很听话地收了刀,跑过来,一头都是汗,有些兴奋地朝南玉调挥了挥刀:“老大,你看我练得如何?”
南玉调往后躲了躲:“别砍到我!”
两人闹腾腾地往营区跑去。香飘在空气里,诱人,非常诱惑……
走着走着,忽闻牛仔爹在身后大喊了声“小心”,就见一黑影当头罩下将自己和牛仔同时推开。刀快速磨擦刀鞘的声音和利刃割破肌理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几滴温热黏稠的体飞溅到脸上,南玉调一下就呆了。半晌,四处爆发出了惊慌的尖叫。
“还不快起来?!”牛仔爹一手提起两个孩子,“不要离我太远!”
月光下,新鲜的狼的尸体躺在尚且汩汩流动的血泊中。
冰冷的空气里,有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嗓子有些紧,南玉调问:“有多少?”
牛仔爹并不回答,一路急行,赶往最大的篝火处,边走边说:“牛仔,把你的刀握紧了!牛男跟上来!”
南玉调听到牛仔大口吞咽口水的声音,才意识到这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伸手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这还是以前跟排骨一起用长钉改造的呢。
“啊——”一声尖叫从南面发出,只见一条黑影仿佛从月光中飞窜出来,准确地扑倒了一名妇女,那边牛炎面色紧张地拉开弓了一箭过去,这箭不准,倒是彻底激怒了狼。它垂头从猎物身上“唰”地撕一下一块,也不知咬了什么地方,那女人只发出低低一声呜咽,便没了动静。牛炎在那大喊一声“姐”,哭着出了第二箭。狼远远跳开,仰头长啸一声,这一声划破了夜空,让人心生寒意。
尖叫四起,不知何时,营区的各个方向都出现了狼。南玉调当下心中一冷——果然,不只十条啊……
“孩子都进帐篷!”村长在一边大喊。
“那不成瓮中鳖了吗?”南玉调皱起眉头。
牛仔爹低头给了她个坚定的眼神:“进去罢,我们不会让狼进去的!”
“快啊!”牛仔一只手提着刀,没办法拉她,急得直跺脚。
进帐篷之前,南玉调迟疑了一下,她原本是想看看到底来了多少狼,却无意间瞟到林子中一抹隐约的亮白……白色?!白色的狼?它立在黑暗中,静得像这夜色,一身雪色长毛衬得它尤为高贵。就那一瞬的迟疑,白狼一转头看了过来,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南玉调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恐惧,强烈的恐惧……
“快进来!”
不知是给谁一拉,南玉调跌进帐篷里,瞬间被暖气包围,然而,手脚冰冷,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牛仔爹进来了。同时进来的还有别些个负了伤的,瘸着腿的,捂着伤口的,一身的血污,不知是他们自己的还是狼的。女人们也不叫了,小声地啜泣着为自己的男人洗伤口。这一战,死伤严重。
南玉调抬头瞧见牛仔爹一脸倦容,欲言又止,挣扎了许久还是扯扯男子的裤腿,压低声音:“杀死的狼里面……有没有,有没有白色的?”
牛仔爹猛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南玉调当下心中一冷,面色凝重:“我看到灌木丛里头有白狼……体型很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排骨他爹在外面大声叫骂:“格你老子的死畜生!老子饶不了你!”
众人一惊,一窝蜂地冲了出去。只见排骨他爹举着弯刀跟在一白影后面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不好!”牛仔爹猛一顿足,提起一把斧子就追了过去。南玉调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脑子一热也奋不顾身地跟了上去。不久就发现牛仔也来了。田间地头长大的孩子,在林子跑得飞快。
一冷静下来南玉调就后悔了,这一去不知会栽进什么样的狼窝,但现在与其独自返回营区还不如跟紧些牛仔爹。
月色冷清,四人一路向南追去。忽听排骨他爹在前面惨叫一声,三人几乎同时止步,但牛仔爹顿了一下后又迅速上前。大吼一声,抡起斧子,极快极狠地落下,“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劈开了狼的肚子,跌落在地的狼血流汩汩却还奋力挣扎想要爬起来,一身灰毛,逐渐暗淡了光芒。
南玉调和牛仔赶紧上前查看排骨他爹的伤口,他肩膀上露出的白花花的骨头触目惊心。不远处的矮坡上,白狼引月长啸,声音高亢,两头灰狼挡在它面前,像是誓死保卫君王的忠贞勇士,在白狼的啸声之中飞扑而下。
牛仔爹一个重手横劈挡过一击。两个孩子身手敏捷竟也险险躲开,只是排骨他爹不偏不倚又挨了一记。牛仔爹正要上前解救,另一头狼又翻身缠斗上来。牛仔见状,紧了紧短刀,正要迈脚却被南玉调死死拉住。
“干甚?”
南玉调示意他转过头去,这一转头就见到矮坡上的白狼死死地盯着自己,牛仔一僵,竟也是半天无法动弹。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狼的呜咽,循声望去,却见浑身是血的排骨他爹将弯刀进压在他身上的狼肚子里,这一刀从狼肚的侧面进去,入刀极深,几乎穿透了狼的身体。排骨他爹呐喊一声,用力转动刀柄,狼痛苦地挣扎着。刀片搅动内脏的声音在这夜里显得特别清晰,血从各个地方溢流出来,腥臭浓重,让南玉调的胃翻腾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牛仔爹的斧子也斜斜砍进另一头狼的颈子里,血喷溅在男子的脸上,显得分外狰狞。
一瞬之间,仿佛空气都凝结了,沉重地压在口。两头垂死的公狼低低呜咽着,挣扎着遥遥望向白狼。而那白狼兀自立在夜的静谧之中,一身柔顺的白毛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仿佛在那一刻,天地之间唯独剩下它的骄傲。
排骨他爹捂着肩上的伤口,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忽而大笑不止,指着白狼大声吼叫:“该死的畜生!看我如何剁碎你的小崽子!”说着一个箭步冲上去,全然不像个身负重伤之人。眼尖的南玉调这才发现矮坡斜地的影处一团白乎乎的活物,竟然是窝狼崽!
白狼震怒,一身白毛飞洒开来,银光闪闪,一个纵身高跳,竟是同赴死般决绝的身姿。
排骨他爹被这突如其来地力道扑倒在地,枯枝和碎石嵌进他的伤口,疼得他直叫唤。牛仔爹看情势不对,赶紧揉身上前,与白狼缠斗起来。
南玉调和牛仔一同上去扶起排骨他爹,却被他一手推开,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爬向矮坡,朝着那窝新生狼崽去了。不知为何,南玉调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却不知排骨他爹到了狼窝就是一刀,狠狠地朝那团白扎下去。南玉调惊叫了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排骨他爹拎起其中一只小狼诡异地笑了笑:“瞧瞧!瞧瞧你的小崽子!”说着一把将它用力扔出。
不……不!南玉调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那白狼低吼一声,全然不顾牛仔爹从后甩出的斧子,疯了一样飞扑过来想接住小狼,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小狼的身体撞碎在它跟前的岩石上,血和脑浆溅了一地。而白狼的腿也因此挨了一斧子,血流如注,然而它却毫不理会,只是垂下高傲的头颅,用鼻尖碰了碰它血模糊的孩子,而后仰天长啸,这声狼啸说不出的悲凉凄清,声音的颤抖好似全都钻进人心里去了,连半空中一轮赤色满月仿佛也要在这声悲怆的啸声中碎裂了。
见状,排骨他爹仰天大笑,分不清悲喜,只觉得竭斯底里,疯了一般。
南玉调看着他那血泪交织的脸,不知为何一阵揪心。别过脸去,正好见着狼窝里,从血模糊的狼尸下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突然,毫无预兆地,白狼全力奔来,那是复仇的母亲才会有的凶狠与决绝。只一眨眼白狼就将排骨他爹摁倒,牛仔爹离得太远,赶不及搭救,眼看白狼就要一口咬下去了,没时间让南玉调想得更多,她只得从狼窝里掏出那只唯一的幸存者。
这是他们唯一的“人质”。
小狼的挣扎成功地转移了白狼的注意力,白狼抬起头,莹绿色的眼睛宣告着它的盛怒。但它并不动,死死地盯住南玉调的一举一动。
南玉调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亦或者是因为蜷在她臂弯里的小生命一直在瑟瑟发抖。内心的慌乱,前所未有,她只得暗自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此时白狼的目光却让她更加心乱如麻。那目光是恨的,是怒的,也是悲怜的。南玉调移开视线,瞧见怀中尤是软弱的小毛团。
仿佛察觉到南玉调并无凶意,狼崽慢慢竟也不抖了,圆溜溜的眼珠子朝她滴溜溜地转,甚至伸头在她怀里蹭了蹭,看起来特无辜。
南玉调心中不由一颤,想起排骨贼机灵的神色,想起夫子爱怜的目光,想起牛大和十七嫂,想起别世的面容逐渐模糊的父母,恍惚之间似乎还想起了他的笑……白狼见有机可乘正作势备战,南玉调猛然惊觉赶紧将小狼紧了紧,小狼不舒服地细声叫了两下,白狼便不敢再轻易动作。
“狼永远只对强者臣服”,“只对强者臣服”,“强者”……脑子里突然闪过他的声音,如醍醐灌顶,南玉调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突然瞪眼对上白狼凶狠的视线,努力忽略它泛着寒光的牙齿和绷得如张开的弓弩似的身体,只用那专注的视线,看着,看着,一直看到狼的眼睛里去。
就在旁边的牛仔和远一些的老烟枪都不敢轻举妄动。每一秒都像永恒,每一秒都像末日前夕。南玉调并不知道,她的眼睛,她的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舍去了畏惧和慌乱,正逐渐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凉夜无边,沉黯宁静却又暗涌翻卷,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南玉调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白狼微动。片刻,再移动一步。并不着急,一步一步靠近。
别再靠近!牛仔爹在心想大喊,不敢出声,生怕激怒了白狼,两手都密密地湿了一层汗。
一步一步,整个过程,南玉调未曾有移动过一丝视线。她停在离白狼大约还有四五步距离的地方,这是极限,因为狼是领域感极强的生物。南玉调又慢慢地蹲下,视线依然紧紧盯着狼的眼睛,一点点蹲下,直到他们视线相平,然后又是长久地对视。
北巘的风,初春的寒凉彻骨,血腥浓郁的空气,这是场无声的战斗。无关生死、无关情仇,只为证明谁才是真正的强者,强到有资格去宽恕这一夜的杀戮。
似乎真的太冷了,小狼在南玉调怀里不安地攒动,许久,南玉调捧着小狼将它轻柔放到地上。
不行!不可以!
牛仔爹全身绷紧,手势已经调整好,只要那白狼稍有动作,他就直接把斧子扔过去。
地上湿冷,小狼赶紧黏着南玉调温暖的手,讨好一般地蹭蹭。
南玉调心中一暖,垂下眼帘,竟低下头去看小狼,甚至揉了揉那毛茸茸的小脑袋。
不!不可以移开视线啊——
来不及了,牛仔爹举起斧子,就在要脱手的那一刻,忽见南玉调再度抬起的视线,一瞬间,只觉那目光如新阳初照,又似夏水粼粼。他愕然地站在狼的后面,看不见狼的目光,却见那平日里子古怪凉薄的小丫头柔柔一笑。那一笑,仿佛一波柔软瞬间解冻了一冬的寒。
南玉调将小狼往白狼那轻轻推了推,自己慢慢退开。小狼还不知所以地朝南玉调频频回头,听到白狼低声轻哼才一颠一颠小步跑过去。
白狼这才从排骨他爹身上下来,低头蹭蹭小狼,舔了舔它雪白的细嫩颈子,又抬头看了南玉调数秒,这才一嘴叼起小狼闪电一般消失在矮坡后面。
梦一般。牛仔早就吓呆了,而牛仔爹高举的斧子还错愕地悬在半空。南玉调突然被抽空了气力一样,软软地跌坐到地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
南玉调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区的,一路上,浑浑噩噩,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排骨他爹是牛仔爹背回来的,他的伤口几乎遍布全身,被白狼扑倒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一夜,排骨不知什么原因醒来过一次,听人说他叫了一声“爹”之后就又倒了下去,然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高烧。
这一夜,特别长。
这一夜,睡得特别沉。
好似梦到他……他牵着尚且稚气未脱的南玉调,教她滑雪,带她去看真正的北极狼……那些狼,一身纯白的毛,阳光下闪着银色光芒;那些狼,都拥有和他极为相似的瞳色;那些狼,在寒冷的山巅相爱,用极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彼此……
那一年,弗兰多这样对她说:征服野兽的办法有两种,一是俘虏它,二是信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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