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鞅 - 第一章 与预言无关
大落纪年1207年,冬至这天夜里,西贡国的祭祀神殿中一名白衣男子仰头忽然颤了一下,他身边的青衫女孩转头偷瞄了他一眼,眼中的崇拜之情瞬间转为惊惧之色,捂着嘴连连后退。
“西莲!岑先生祭天卜卦你捣什么乱!?”
女孩转头,脸色苍白地看着问话的人,又看看旁边一脸不悦的王者,指指白衣男子:“哥哥……哥哥他……流血了……”
流血了?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闻言立刻上前:“岑爱卿,有何不妥?”
那白衣男子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他双目洞深,泪流不止,而那眼泪,却是汩汩鲜血,嘴里喃喃而语,却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说了什么。血像一笔浓墨重彩的朱砂,勾画在他雪白的长袍上,勾画出仿佛诡异咒符般的形状。
西贡王的六儿子这时才偷偷进大殿,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年纪,一张小脸却已然有了祸国殃民之姿,一身松松垮垮的鲜红衣袍在一堆白袍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歪腻腻地站在人群最后,隔着一大片白花花的布料看到血流披面的西岑,似乎是受了那些鲜艳腥色的刺激,至邪至媚的狭长眸子登时闪过嗜血的光。
西岑停止了自言自语,血泪也一同风干,留下悚然的痕迹,朗声道:“天现异星,紫微震,文昌文曲、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禄存、天马八曜,全数沉浮,骤明骤暗。大落遗亡,天命爵。三国鼎立,天将变。”
西贡王大惊:“岑先生的意思是?”
“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就在这一世,三国之势必将瓦解,天命爵,君鞅,国之缰,蛊族归一,一统大落。”
西贡王连忙上前问道:“三国,三王,天命爵三副,君鞅三人。不知先生所言一统大落之人,是属何方?”
西岑摇头,他直视着前方,却无焦距,忽然伸手往前一指:“罂粟花开,罗刹浴血。三国大统,西贡若欲一搏,煞星破紫微!”
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跳入视线之人正是那桀骜不羁的六皇子。西贡王紧蹙眉头,这个儿子的出生,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虽为男儿身,却形貌妖冶,神色邪戾。他的出生,是天降煞星,命克至亲,西贡王不喜欢他。但倘若将来一统大落之人并非出自他苇氏皇族,那么为保西贡,也只能让他“煞星破紫微”了。
祭祀神殿里,皇帝立即下诏,册封六皇子苇禛为西贡王子,也就是西贡未来的君王了,并将祭祀圣女西莲赏赐给他。
空荡荡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西岑、西莲两兄妹。西莲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西岑的眼睛,忽然瞪大双眼:“哥哥,你的眼睛?!”
西岑摆摆手,温柔地笑了笑:“窥视天意,天当谴之。”说着,女孩的头,柔声道,“西莲,他是孤煞凶险之星,却无妖魔鬼怪之心。从今往后跟着殿下,帮助他,相信他。”
“是。”
终于西莲也走了。白衣的男子,独自立在烟雾缭绕的大殿里,望着虚空,神色亦悲亦痛。他想起刚刚卜卦时看到的幻像,他看到一名女子从高处跌落,然后一个金发的小少年从半空飞出将她抱住,然后两人一同跌落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会用那般憎恨的目光望着自己,听不清她的声音,却知道她的意思:炎信,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之后便是天象大变,星偏移……头痛,裂了一般痛,然而心更痛,痛得莫名其妙,却叫人难以呼吸。再一睁眼,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了。
炎信是谁?那女子是谁?金发小少年又是谁?
而千里之外的皇家庄园里,也是此时,大厢床上沉睡了七天七夜的小小少年终于苏醒,一双灵动的眼睛带着点海洋蓝咕噜咕噜直转。身边跪着的女孩惊喜地跳了起来,大概腿跪麻了,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摔倒床沿上,额头擦破了一块,但她毫不介意,扯着颤抖的嗓音朝外喊道:“少主子……少主子醒了!来人啊——少主子醒了……”
troy皱了皱眉头,“少主子”是什么意思?回国一年不到,自己的中文水平还严重的有待提高,而且……这是什么地方?像妈咪常看的中国古装片里的场景。可是刚刚自己明明是随着小姨跳下高楼的呀……
脖子酸得厉害,troy拿手肘撑起身体,赫然发现这手要比原先的细弱很多,再扯开衣领低头瞧瞧——what?!就算没有dady那样强健的肌,可也不是这样瘦可见骨的搓衣板啊!没死掉固然可喜可贺,但这样的身材要怎么去参加校运会的五项全能啊?还有……小姨呢?troy环顾四周,越发觉得不对劲,这时想起老妈每日在自己耳边叨念的“穿越”,口一口气提不上来,“shit……咳咳……咳咳……”
这时更多人涌进屋子,呼啦啦就跪了一地。有人满脸泪痕,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干脆捂着手帕晕了过去。
“少主子万安啊!”
“少主子……你可醒了……”
“少主子——老奴等盼星星盼月亮,老天开眼了……”
“……”
除了“你”、“醒了”、“星星”、“月亮”、“眼”这几个祠听懂了之外,其它的对troy来说都是鸟语,至于“少主子”嘛……troy记得小姨跟他说过,中文里面一般都是主语放在最前面的,那么可以推断,“少主子”必是现在这副身体的名字。想到这,troy不禁为自己“彩”的推断以及“高深”的汉语造诣而沾沾自喜。
“皇上驾到——”
随着一声尖细的声音传来,“噼噼啪啪”又是几声零星的跪地声,嘈杂的屋里立刻噤若寒蝉。troy收回刚到嘴边的笑意,皇上的意思是……theking?将视线投向屋外。只见一大片金晃晃的明黄投入眼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跌入一记苍老的怀抱,淡淡的中药味钻进鼻子,痒痒的,却也不难受。
“吾孙……朕的好孙儿……你总算醒了……”
“what?!”挣开怀抱,troy鼓瞪着眼前眉目慈祥的老人,干笑两声,“whatareyoutakingabout?”
“我的好孙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话都不利索了?”老皇帝紧张地摇着小男孩薄薄的肩膀,突然转眼狠狠地瞪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李爱卿,可否跟朕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被点到名的老者立刻啪一声跪了下去,抖得跟筛糠似的:“臣,臣惶恐……长孙殿下……长孙殿下恐怕是得了恶疾遗症……”
“庸医!庸医!留你何用?来人!拖出去——斩了!”
“皇上饶命!饶命啊——皇上……”
troy更糊涂了,这几句语速太快,情景太奇怪,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倒是想起一些古装片里头的台词,可到底什么意思,他还是搞不懂。口一痛,又咳了几声。
正当老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门外一道低沉而又不失磁的声音传了进来:“虽然珏儿已经醒了,却已然病入膏肓,为今之计只能将他送去江神医处碰碰运气了。”来人着一袭藏青的袍子,脸上既无惧色也无傲慢,眉眼之间神情淡若深泉。troy记得玉调小姨曾经告诉过自己,这样的人心中藏着极深的伤痛,所以对外界一般表现冷淡。
老皇帝瞟了来人一眼,不屑地哼了声:“朕当你死了呢,”话刚落音,屋里一大群人又呼啦啦磕起了头,老皇帝也不理睬,斜睨着依旧站得笔直的人道,“既然你提出来了,明日便由你护送朕的孙儿前往牛家村!”
声音尖细的老太监即刻再次重重地跪下去:“皇上——使不得啊!太子金体,切不可步入那敌国山野之地啊……”
“混帐!他是金体,朕的孙儿就是粪体?你以为这病着的人是谁?是他儿子!他不去,谁去?”
“可是,皇……”
“儿臣领旨。”藏青袍子微微躬身,露出领口、袖口银线绣的歪歪扭扭的龙。
troy觉得嗓子难受得很,使着劲儿咳了几声,肺里一阵刺痛。眼前一黑,耳边仍是混乱的语言。
听不懂……还是听不懂……
南玉调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炎信背叛了自己,梦到露西娜的杀手将一颗子弹送进ken的膛,另一颗子弹擦过自己的耳,梦到自己从南集团的楼顶坠落,梦到troy不知道为什么从窗户口跳出来抱住了自己,然后……然后自己就穿越了时空,变成了婴儿……
蓦地睁开眼,背脊凉飕飕,出了一身冷汗。南玉调环顾四周,然后很从容地接受了这个比梦要真实许多的事实——妈的,真的穿了!
不是金碧辉煌的皇大院,不是高墙深院的官家府邸,亦不是灯红酒绿的花街柳巷,更不是荒山野岭的无人之地。泥墙草顶,残灭的烛火,泥塑的炉子,大口锅,破口碗。好,非常好!不但穿到古代,而且还穿到古代特穷的旮旯来了!
物质财富是可以后天争取的,南玉调很淡定地接受了如此低调而窘迫的穿越。只是每当看着“现任”父母那两张全然不可取的外表以及永远憨态慢吞吞傻乎乎的笑容,南玉调不禁为自己的基因捏了一把汗。一张路人甲的脸她就忍了,但要是连智商都降到基准线一下,她宁愿再死一次。
很想知道现在是哪个时代,可以趁早挑选好唐诗宋词元曲,以备随时一鸣惊人之用。很想知道这是在哪个省,要提前适应各种方言的突袭。可这些,对于一个口不能言的婴儿来说,似乎都没有意义。偏僻的山野乡村,人们为三斗米而活,并不在乎时代的推移。只知道这个地方叫牛家村,所有的人,都姓牛。
名字叫什么,其实真的不重要。这村里的人成家之后,就直接在姓氏后面冠上门牌号叫上了。所以南玉调也不断鼓励自己,暗示自己,那名字什么的,真的不重要,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往心里去!就算那算命的神棍说自己命格中有桃花之灾要当男娃子养,取名叫她妈个“牛男”!南玉调深吸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从容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所以,关于指腹为婚的事,南玉调也一并从容了。作为胎儿,是没有能力拒绝包办婚姻这种事的。所以,作为婴儿,她也是没有权利写休书的。亲家是东头的十三号,那家女主人是个接生婆,大家都叫她十三嫂,大圆盘脸,非常丰满。非常丰满的意思,就是说……有的地方,就有“丰满”二字的特写。她儿子叫牛仔,听到这名字,南玉调忽然觉得自己的新名字也不是太糟糕了。牛仔长什么样,这不是重点,在南玉调眼里,他就像是半夜里路过自己毛细血管的蚊子,飞过就算了,要是敢留下红肿,没二话——一掌拍死。
南玉调真正注意到的,是牛仔他爹。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一满脸胡茬的沧桑大叔,是因为此人站在圆盘大脸旁边显得极为不和谐。不仅仅是说体型,更重要的是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气息。牛仔爹凑近了瞧瞧他未来的儿媳,眼里没有悲喜,空荡荡的,像两个深洞。南玉调发现,牛仔爹并不老,三十来岁的面容,五官端正,眉宇之间有英气被磨蚀的痕迹。南玉调就越发奇怪了,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娶十三嫂那样的女人?
作为一个有职业守的婴儿,南玉调同样坦然接受了抓周这项满月主打活动。死癞蛤蟆似的趴在炕上,等待时光去裁决这些无理取闹。
南玉调家门牌号十七,她娘就叫十七嫂,她爹大名牛大,大家叫他牛十七。
十七嫂刚摆好什物就嚷嚷:“娃!挑一个,快挑一个!”
挑?挑什么?南玉调挑剔的目光扫过周遭,又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那年troy抓周的情景,那满屋子摆的,啧啧:微型电脑——it业、百科全书——学者、南集团的年度报表——高级管理、微缩的卢浮模型——艺术、货真价实的意大利手制小提琴——音乐、美元英镑人民币全套——富豪商贾……那才叫抓周啊!现在呢?摆在眼前的是啥?耙子?锄头?镰刀?这不都一样吗——抓啥都是当农民,再有牛角,铜铃,小花鼓,什么寓意啊?连破口瓷碗都有,难不成以后当叫化子?
大伙见南玉调半天都不动,只皱着一张小脸,谨慎而不屑。
十三嫂赶紧抱着牛仔靠近来:“娃儿,抓那个盖头,以后好做俺家牛仔的婆娘!”
哦~原来那是盖头!灰扑扑的,南玉调还以为那是脏尿布,瞥都没瞥一眼。
十七嫂在另一头摇了摇小花鼓:“娃儿,过来,来来来,到娘这来。以后娘教你唱戏。”
哦~原来选花鼓是要唱戏啊!南玉调恍然大悟,又将视线转移到牛大身上。
牛大见南玉调看了过来,赶紧举起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娃儿,过来,今后跟爹打田去,吃大米!”
南玉调见那架式,赶忙爬退几步,离牛大远点:牛大啊牛大,你莫要激动,刀枪不长眼,你别错手砍了如花似玉的我啊!
牛仔在一边手舞足蹈,是什么意思,没人知道。于是众人都随着南玉调将目光移向牛仔爹。
牛仔爹一直都吧嗒吧嗒地抽烟,这会儿也熄火了,不急不忙地踱到炕边,定定地盯着南玉调。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烟草的味道,南玉调的小鼻子扇了扇,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就钻了进去,烟草味,是暖暖的味道。牛仔爹看着孩子幽深沉寂的眼睛,半晌不动。南玉调也不急,乌溜溜的眼珠子毫不示弱地回望男人沧桑的眼眸。直到十三嫂催了,牛仔爹才轻轻叹了口气,从衣襟里啊,出个三十公分长的羊皮卷子,然后再慢慢打开层层叠叠的羊皮卷子,又露出个棉布卷子。
南玉调注意到牛仔爹掌心的厚茧——那不是做农活磨出来的样子,拇指与食指间长着长极厚的茧——那是一双常握短柄兵器的手啊!
果然,棉布卷子打开后,竟是一把样式简单却做工细的黄金匕首!众人俱是一惊,却没人问什么。牛仔爹蹲到炕前,好让婴儿的视线与自己的相平。然后拔刀出鞘,右手利刃,左手厚鞘,两手同时伸到婴儿跟前,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低低的,只说了两个字:
“选吧。”
刀出溅血驰骋沙场,鞘回收刀平息风浪。
瞧这匕首做工之细,就知道绝非凡品。南玉调很想问:能都要么?现在的状况选了刀很容易割到自己吧?再三思量,她伸手将黄金刀鞘拽在手里,并不理会这几个“大人”会给出什么样的解释。
果然,十三嫂第一个叫唤起来:“哟,这小丫头可机灵,一看这值钱的就挑上手了!今后肯定财运滚滚!”
十七嫂倒是贤惠,说:“理财贤妻!”
牛大什么也不说,只呵呵地笑。敢情就算南玉调捧了坨粪便他也一样笑得出。
牛仔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之中,但南玉调还是听到这样一句:弃奴掠者,王者之鞘……
什么意思,南玉调不感兴趣。找到troy,回去宰了炎信,便是终极目标。而这个世界,不过一个荒唐的意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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