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乱茗香 - 第73章 雾里看花

    “大小姐，这番做法……只怕不妥。”弗惑迟疑着，还是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又何必呢？”

    他摊开手心，将碎裂成两瓣的玉石递送到她的眼前：那逐云琚神力被破，此时显得暗淡无比，丝毫没有上古神玉的模样，随着这死寂的冰谷，一同沉默。

    好像，有什么结束了；又好像，有什么挣扎着重新开始。

    曲曲折折的石阶上，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如同曾几何时一般熟悉的场景。而如今物非人非，连空叹都变得不再寻常：韩怀空身死，凝冰谷中萧瑟一片，众妖死死伤伤，流离失所，妖心涣散。更有听闻谷主之女韩亦幻弑父夺位，欲摆脱联谊命运一说，令势单力薄之众听闻后不免更加心寒——失去了千年玄狐妖的荫庇不说，所幸连流川侯云家这棵大树都失了去，流川西极凝冰谷，终究还能存在多久？

    韩亦幻微微转身，收下碎玉，声音一丝颤动，“……我始终放不下凝冰谷。”

    “那你便得放下他？”柔和的声线响起，在这片呼啸着凛冽寒风的冰谷中，温润到不自然。韩亦幻与弗惑双双抬眼，却见得一抹仙逸身影，随着茫茫雾霭飘摇而至。

    她知他会来，却不想，来的这般早。

    “是你……”弗惑喃喃出声，碧色的眸子不经意间升起警觉的神色。雾里青欠一欠身子，没有回应他，只是定定看着韩亦幻，眼中含了万千言语，须臾后却化做撇开的目光。

    他终究是追来了。

    他终究是舍不得什么，追来了。

    他终究是放弃了些什么，追来了。

    “勤辰长老……你……”韩亦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劝阻，然而最终还是抿了唇，静静等着这白发魔族先开口——他要说的，要做的，不知为何，她猜得到七分。

    “莫再唤我这个名字，如今我与沉渊派……再无瓜葛……”雾里青笃定抬首，一句话将韩亦幻心中的猜测灭去了大半。男子眼角微微氤氲的迟疑很快褪去，他一字一顿道，“我现在的身份是魔域翼宿少主，雾里青。雾某想留下，留在凝冰谷，所以……”

    他是个羞赧之人，是个合乎礼数之人，说话永远恰到好处，尽显大派师尊的礼节，所以才会在沉渊派济济人才中这般脱颖而出，成为千人之上的四长老之一。不过此番前来，他却是不假思索说了这般妄语，实在是出乎韩亦幻的意料——她猜测着他会来凝冰谷见她，是为了云欺风，又或是其他关乎沉渊之事。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来了，他说要留下，留在她的身边，以魔族的身份。

    是不是与云欺风相处久了，都会被那家伙反覆无常的格所沾染？这等杵逆师门，背叛朋友的事，雾里青怎会去做？！如今的云欺风，已然不是他素日里额外照料的沉渊派闲人，而是统领全派数千修真之人的掌门啊！

    “雾少主此举不知可有其他用意？”先开口的是弗惑，他的眉皱得紧，雾里青的话，令他感到不安，又或者，是其他什么。“老谷主仙去，凝冰谷百废待兴，气数不济，不想雾少主此时前来……”

    “妖魔本是一类，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想弗惑兄不会不懂。”白发男子这才将目光移向他，淡淡道，“当然，这留与不留，全听韩谷主一句话。”

    韩亦幻冷冷一笑，“若得雾前辈相助，亦幻自是欢喜，只是……”

    只是你与沉渊派的师门之义能断么？只是你与云欺风多年来相持的情义能断么？只是你与魔域鬼宿族长弱骨的纠葛能断么？只是你与自己的心魔相缠相生，又能做个了断么？

    可雾里青仍旧是笑了。

    他的唇色极淡，宛若绽放的白莲淀着一丝粉色，“亦幻姑娘所担忧的，雾某知道……所以今日，让我以魔族翼宿少主的身份请求你，让我留下！”

    这不同于与沉渊派的联姻，不同于任何需要付出的交易，极为简单的承诺，却也极为复杂——他的情，总是藏得那般深，那般沉，明明没有一句多言，却又仿佛说了千言万语，终究是让人心暖的。

    特别是对一个心寒的女子来说。

    于是她点头，脸却垂作一个凄楚的弧度；而他微笑，如雪般的白发被风撩动。

    “弗惑，雾前辈，能陪亦幻去一个地方么？我……想去看看魏紫……”攥紧了怀中的碎玉，她开口，望向冰谷深处，那白石所堆砌的墓碑之上，一簇浅紫色牡丹，开得正好。

    有些事终究是不会被忘记的，即使那些人，再也无法回来。

    凝冰谷常年被冰雪覆盖，天色灰得可怕。

    可是日子却波澜不惊，静得如同她的脸：不知道是多久，十天，亦或是二十天，已然没有了概念。似乎是回到了从前，可是，少去了太多的人。暗涌也依旧存在着，云韩两家婚约已断，还是妖女肆意所为。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云家出乎意料的沉默，无意识地推动了暗涌的形成。

    可是云欺风到底是以沉默埋葬了这段感情。

    所以当某个午后，韩亦幻抬头看见难得的一轮暖日之后，嘴角不由自主浮出一丝笑。越努力不去回忆一些什么，曾经的人和事就越清晰呈现在眼前。她想学着那个人，用笑容去掩饰一些什么，却做不到。

    亦不知他此时，是否还留有先前那般的笑容。

    该……忘记了吧？又或者，变得更加郁可怕。他本就是个可怕的人，再往后，会变作何样呢？与其面对他暴雨般不遗余力的反击，倒不如这般沉默来得对凝冰谷妖族更加有利——只是，她在不安什么？

    弗惑率几名小妖巡谷归来，看见那久违的笑容，刀唇亦是向上一勾——即便看见她的身边有另一个男子的身影相伴，也并未有何不快：雾里青不是云欺风，不会让她有任何不安，亦不会伤她分毫。

    碧眼战神远远看见拂袖而来的翼宿少主，将手中捧了多时的瓷罐向他递去。

    “这是……何物？”白发男子提衣而来，目光悠然望向不远处假寐的韩亦幻。

    “谷中小妖的吃食。大小姐这几日胃口不好，我想……”他没有说完，木讷将罐子塞到雾里青手中。

    雾里青见弗惑那般表情，心中却是好笑，“弗惑兄为何不去？”

    轻轻摇了头，惹得一身银铠在阳光下映出幽幽的光泽，男子低语，“你去更合适。”顿了顿，他又多一语，不知有心无心，“我一直觉得，阁下比任何人都合适。”

    合适什么？做送小食的人，还是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

    轻笑。捧了瓷罐的人倒也不再推辞，拱了拱袖子，恭谦道，“劳烦弗惑兄。”

    石桌旁，雾里青食指轻叩了桌面，引了韩亦幻睁眼。美眸轻漾，示意他坐下。几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不过是他这几日住在凝冰谷可否习惯。

    “雾某向来随，这里……倒也自在。想来在沉渊山中日日看着瑶光门的弟子习武修炼，倒也是一件枯燥之事。”他随意答话，心中却在想着不知此刻那郁郁青青的“仙山”之上，是否还一切安好。

    那个人，是否会因为自己的不辞而别有些恼怒？

    也罢，云欺风早就扬言，坐上沉渊派掌门人之时就将自己以魔族的身份驱逐——好让剩下的三位长老打麻将永远三缺一，尽管提醒过他自己本就不会打麻将。

    所以说，一个人心理的扭曲，是从小时候慢慢形成的。

    缓缓揭开瓷罐的盖子，一股甜酸之气扑面：那是一小罐蜜汁梅子，想来凝冰谷碧眼战神在这白狐狸面前，倒也是一有心人。捻起一颗梅子，稍稍在瓷碗的沿上沁去了蜜汁，抬手搁到她的嘴边，笑而不语。

    韩亦幻愣神，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淡色眸子，微微张了口，含住。

    冰凉的唇碰触到雾里青温暖的指尖，她有些颤。因为喜好抚琴的缘故，他的手有着薄薄的茧子，却丝毫不令她感到难受——或许这男子生来便是这般温和柔软，如同那一头如雪的白发一般，是月光凝成的白莲花。在澄澈到几近于透明的湖中绽放，安静得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永远是这般安静内敛的男子，无论是雾字，还是青字，都格外适合他。雾里青，一盏香茗，却香不过他三分。

    雾里青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不远不近停在她的唇边，等着她将核吐出。直到白净的掌心中多出的一颗小小梅子核，宛若一点朱砂，坠落在白沙之上。

    就像是……掌心中流出的血。

    曾几何时，有个疯子，用匕首狠命刺自己的掌心，要用疼痛和鲜血提醒自己绝不能心软。后来，她终于明白，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至少，那个疯子对自己真的再也不曾心软过——将她的族人逼到绝境，将她的美梦全数捏碎，还装作若无其事，对她笑。

    她的眼忽然间湿润，又想起某个午后，亦是这般好的暖阳，熟悉的庭院，熟悉的石桌旁：那抹修长的身影，一手捏着柿子，一手胡乱抓着毛笔，半蹲在石凳上从没个坐相，把墨水甩得到处都是，笑着要她收拾。他的字丑，小，东倒西歪，可他总是恬不知耻地说，只要人帅就可以了，张狂，霸道又孩子气。

    历历在目，而后想流泪：极恶的和极善的，竟是同一人。

    就像是一杯烈酒，极尽甘醇的酒香之后，与她来说，却是足以令其曝露原形的致命之源——遇见云欺风，自己从来就是原形毕露，丝毫没有藏匿的可能。

    可是他，却宛如身处迷雾中，从不曾摘下伪善的面具。

    到底是输了，是败了。还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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