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乱茗香 - 第1章 流川旧梦

    夜凉如水。

    如果没有那一股逼人的寒气，这里的夜色倒是颇为值得玩赏。

    寒冰，仿佛是应了上苍的邀约，齐齐凝聚于此，千百年来未曾消逝。不同于流川大陆北面绵延数里的皑皑白雪，这里冰层厚重，厚重到给人以压迫，而不再是世人描述中那般晶莹的蔚蓝。相反，经过了岁月的摩挲，透出深沉的烟灰色。

    沧桑感，由心底而生，绵延至指尖。

    九重白纱在月色的氤氲之下，森白如同獠牙。身材曼妙的女子手握长柄巨镰，勾魂鬼魅般的寻觅着血腥之气。隐隐泛着青光的弯刃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宛若咬合猎物的犬牙。

    她的身旁凌乱横着七八俱尸体，皆没有了气息。立足于他人的残肢断体之上，经受着血雾的侵袭，白衣边角被染做湿漉的红，蚀骨冰刺中绽放而出的毒花一般，令人不敢靠近。

    美眸中迸着血丝，依旧警觉观望着谷中借着夜色涌动着的身影。直到身后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女子这才微微侧了目，声音出奇清冷，遮不去的却是困倦和疲惫，“敌人都退了么……”

    来者脚下一顿，随即答非所问道，“凝冰谷西，魏紫所率众妖不敌万华门徒，死伤惨重。不过，所幸是退敌了……”

    “是么？”几欲凝固的空气中，幽幽一声长叹，“终于……结束了。”

    凄清的月色中，惨惨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来——身材高大的男子，着一身厚重银铠，月色沾染，隐隐流泽；古铜色的肌肤仿佛有一种自远古而来的野，而那遮眼的黑发之下，一双碧瞳，散发出的咄咄之光。银铠上刀痕错综，他的身上亦有斑斑血迹，鏖战过后，气息未定。

    见女子不语，他又上前一步，“大小姐，恕弗惑直言：如今谷主年岁已高，身体多有不适，再难征战御敌。这般下去，只怕凝冰谷在流川之上，再难立足……”

    龙历一七七三年，流川大陆文修皇帝在位。

    流川之上，人鬼妖魔共存，各族之息相互沾染。妖族本为弱小之辈，自难比仙魔之流，然而集聚共存，千百年间在这流川大陆上仅谋得一块生存之地——凝冰谷。若不是由谷主千年玄狐妖韩怀空苦心经营，多方周旋，只怕也难得长盛不衰。更有无数散妖修炼之辈，无处可依，流离失所，被所谓的修真之人所降服，斩杀。

    所幸文修皇帝执政之间，敬畏神灵妖魔，一视同仁，不以俗礼区分贵贱，实乃妖鬼之流大幸。奔走相告间，欢欣雀跃，共享太平盛世。文修皇帝治世有功，神佑天眷，龙龄已有一百又五十三，一身仙风道骨。然而眼下王上日薄西山，流川东极修真之地的极力主张降妖派别，又开始蠢蠢欲动。

    唤作弗惑的碧眸男子拧了眉心，若有所思道，“文修皇帝既有心任命大小姐为流川皇室司命一职，便是想借朝廷之名，助我凝冰谷妖族渡过此劫，大小姐为何不应？”

    皇室中掌管神鬼祭祀之事的司命一职空缺数年，一直未有接替。文修皇帝偶然听闻妖族积聚之地——流川西极，凝冰谷谷主韩怀空下有一女，名亦幻，修为百年，承有其母九尾天狐璎珞的仙家气息，实属半妖半仙之体。

    于是便多次命使节求贤求仙，希望她接任皇室司命一职，效力朝廷，却不想屡遭拒绝：

    与那些个没有法力终究要死去的凡人皇帝相比，拥有千百年寿命的妖魔们眼中，真正的王，是那拥有着流川大陆上最强封号“流川侯”的人。

    流川侯。

    由历代流川皇帝即位时册封，象征着妖，魔，鬼，仙，修真之人中灵力最强的身份。

    这称谓，被流川东极修真大派沉渊派掌门云无涯占据已有两百多年，自文修皇帝的爷爷文赟皇帝册封以来，三朝未有更替。

    修真之人，寿命不同于凡人，修习得仙之道，非人中龙凤和生来有灵力者不可领悟，流川大陆上除却修真大派沉渊派以外，还有大小修真派别共计七十二处。当今世道，沉渊云家正处极盛之时，自然受万民敬仰，与得扶摇登仙者无异。

    “我不会丢下族人，去为一介凡人执事，这不会给凝冰谷带来任何利益。”韩亦幻并不止步，声音也依旧清冷，缓步走向洞窟，身形消失前，忽而又回身嘱咐，“……你替我准备一下，过些日子怕要出门。还有，今日万华门徒来犯之事，向爹从轻禀报。”

    “自是明白，大小姐放心。”弗惑垂目，长发轻遮了脸，描出了冷峻的轮廓。

    “沉渊山。”面色没有一丝波澜女子低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两字，“云家。”

    “流川侯……么……”碧色的眸子闪过一丝了然，然而口的一阵气闷却逼得英气逼人的男子略略退后了一小步，“谷主果然还是选择了这一步么，联姻……”

    听了弗惑的话，韩亦幻脚下一虚，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还是稳住了自己：若是让她握着力斩苍穹的刀剑，刺入敌人的膛，看那横飞的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袂，看那或恐惧或乞怜的眼神，她绝不会有任何迟疑，享受抖落一身戾气的决然。可是当从那个一直为妖族鞠躬尽瘁的男人口中说出“联姻”二字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有些不服。

    然而心中天枰一番衡量，这只与冰雪为伴的狐，最终还是选择俯身而下，选择了妥协，选择了——放弃与命运挣扎。她的心里，永远有着比自己重要的东西，比如族人，比如家人，还比如，那块玉。

    即便高傲如她，面对着族人的利益，尊严和自由，也可以统统可以抛却不要。

    何况那个要将她变作筹码的男人是凝冰谷谷主，是自己的父亲。

    凝冰谷十里之外的石洞，滴答的落水声，诡异，却不失节奏。

    缭绕的雾气中浅浅显现出一抹淡色的男子身影，一头白发虽是灼眼，柔和的侧脸却是意外地温柔。幽幽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向隐在影中人，“这次未免做得太过分了罢？妖族亦是生灵，怎可滥杀……”

    随披着银紫色大氅盘坐的男子这才微微抬了头，将手中刚剥了一半的柿子搁在了地上，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压，顿时汁四溅。男子随意笑了一笑，声线夹着一丝戏谑，“妖血未沾我刃，自然算不到我头上来。”稍稍一顿，他又接着道，“我只不过是传了几句话给万华门掌门而已，只怪他们沉不住气，要抢诛妖的头功。再说，妖不过是鸟兽花木幻化而来，难道杀了一只虎，一条鱼，也是罪过么？”

    白发男子脸色微变，隐隐有了愠怒之气，责备道，“云掌门亦不排斥妖族，我听传言说云家甚至允诺韩怀空迎娶其女。妖族气数将尽，魔，鬼之众唇亡齿寒，流川祥和之势很快便会被打破，天下大乱之际，怎容你一人胡闹？”

    “我怎是胡闹？不过是在除尽任何会扰乱我计划的人而已，我可不想见到意料之外的棋子。妖族灭亡又怎样？修真之人兴师动众又怎样？我要的不过是流川侯的玉坐，他人之事与你我又何干？再说，我不过是想见见那个力量而已……只可惜万华门所谓的英都是一群废物，本没有利用价值……”鼻中轻声一哼，男子起身，胡乱理了理衣服，一脚跺上了那只柿子，凑近了前者的耳边，笑意不减，“勤辰，你必须要承认，有些事情，我想得比你周到，你若真想帮我，便随了我去……”

    勤辰微怔，半晌才撇开了目光，拂袖而去，“……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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